魂影忽为梦——透过记忆之帘凝望《烟影与面纱》
魂影忽为梦——透过记忆之帘凝望《烟影与面纱》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李白一首不太起眼的小诗,在一千多年之后,终于等到了学者夏可君看似平凡却颇具颠覆性的追问:为何要垂下水晶帘,在“玲珑”中仰望秋月?
在那次讲座上,笔者对夏老师的这一问似懂非懂,很难去把握其解读的深意。直到读了夏老师22年出版的《烟影与面纱》一书,再结合自己最近的体验与经历,才在朦胧之中有了一丝感悟。
当然,我们说这首《玉阶怨》不起眼,并不是指它的流传度不广,而是说:还没有人能瞥见这样一种可能性,即,通过对《玉阶怨》的冷静思考来迫近古典诗歌最核心的思想秘密。夏可君不仅做到了这一点,更以其笔耕不辍、勤思不止的精神,不断通过一本本的著作、一次次的讲演,为我们创造出“满纸云霞”一般的哲学语句与思想对话。
在《烟影与面纱》里,也能找到这些以哲思来逼近古典精神内核的天才文字。它本身就是更高意义上的诗,是诗的精魂。
书中深入介绍了我国古典文学与思想中的“烟影”:描绘烟云的变幻与烟霞的神姿,一直是包括山水画与古典诗在内的古代艺术的重大主题;不仅如此,从无常的烟云上升到更为虚幻的“烟影”(比如云烟在水中的投影,比如反射的阳光在苔痕旁形成的微影),中国人发展出来了一个能够帮助心灵对抗虚无的“乌托邦”哲学(夏老师称之为“虚托邦”)。并且,结合夏老师一直以来的哲学关键词“无用”与“余象”,此书深入到古典精神的肌与骨之中,探讨了“知音共通体”、面纱美学与当代艺术等话题。
与烟影一样,人的记忆同样一直处在变动与消退、遗忘与增殖之中。虽然照片、视频等强大的技术刻写手段,让记忆有了精确化与凝固化的趋势,但外在的记录仍需透过心灵的重帘,才能成为真正的自我记忆。下面,我试着从这个视角切入,看能否窥见“烟影”之中的只鳞片爪。
包括普鲁斯特在内的很多人,都发现:每天的入睡,都相当于心灵的一次关机重启(但这个比喻并不完美,因为还有梦,这个随后会提到)。而记忆与感觉,是我们每天早上醒来,于心灵的暂时虚无中重构自我的唯一帮手。当然,记忆其实可以有很多分类。结合夏老师书中提到的不同类型的记忆(见《烟影与面纱》206页,以及《无用的神学》相关内容),同时参考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中的划分,我将记忆理解为五个层面:
第一记忆——这实际上是人们所说的当下感知。然而,当下的感知已不仅仅是纯然的感觉,而是带着先前的知识与回忆,所以才叫“感知”。所以,即使是正在坐着的藤椅、正在享受的阳光,也是一种糅杂了回忆的感知,也是一种回忆(如同胡塞尔描述的、聆听乐曲时的第一持留,因为想听到完整的旋律必须有对之前音符的记忆)。甚至,你第一次见到的朋友,第一次体验的疼痛,也会在你内心中被分门别类、被既往经验所影响。直至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睁开双眼所看见的世界,也必然会晕染着母亲子宫中的温度与色彩。不过,饱经沧桑的老者于弥留之际打量这世界的最后一眼,反而比孩子的眼光更为纯然——太多的回忆层层叠加,如同烟影散尽后浮现的天机。
第二记忆——即通常所谓的回忆,或大脑有意识的回忆往事。这一层面的记忆既有不可通约的主观性,又能取得主体之间的共鸣(在生命暮年时儿时好友回顾人生时的感慨,就像叔本华在其散文中描述的)。与第一记忆不同,在第二记忆的情境下,主体脱离了对事件所有的当下感知,隔着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通过自己的心智,完全“虚构”出某种往事。之所以说虚构,是由于如果没有外在的物证,谁都无法断定你所记忆之事的真假。倘若,两个主体恰好有“共同的记忆”,便可相互参证(当然仍要以语言符号为媒介)——因此,亲人与老友,虽然已没有太多共同话题,虽然话不投机,仍值得万分珍惜:共同的记忆帮助你们滋养彼此的过去,或曰旧我。
第三记忆——此第三记忆是外在人类技术手段所保存的“记忆”,其特点首先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可迁移性。从结绳记事到语言文字,从录音摄影术到现代媒体,都是第三记忆的载体。技术记忆可以脱离主体而存在(无论是写作者还是拍摄者),甚至可以在不同主体之间传播“记忆”,这就是斯蒂格勒对现代记忆术忧心忡忡的原因:电影电视中所复制的记忆,已经更清晰地模拟了人们内心回忆往事时的“第二记忆”,因此它就可以用来改造现代人的灵魂(比如消除原有的第二记忆,代之以灌输的“记忆”)。从这一角度看,与斯蒂格勒的看法相反,笔者认为,一件衣物、一片树叶、一条街道并不是第三记忆,因为其所承载的记忆无法在不同个体之间传播、迁移。另外,斯蒂格勒对改造灵魂的过分担忧,实际上是没有认识到更高层面之记忆的存在。
第四记忆——与第三记忆类似,都需要外在的媒介,但第四记忆不具有人际传播属性。按照本雅明对普鲁斯特作品的分析,第四记忆作为无意记忆,是某种对主体而言带有灵韵的外物(但在另一个主体看来它就再普通不过):无论是甜点、花朵还是气味、触觉、声响,都能瞬间“复活”主体已经遗忘的记忆。如果与第三记忆再做比较:第三记忆的技术手段,保存的是过往记忆的外在物形(符号、声音、画面……);而第四记忆本质上是“自然记忆”(本雅明称之为“无意记忆”),相当于把过往记忆的内在魂魄“摄取”或“刻写”,并“存储”在一片叶、一朵花、一顶帽子或一条街道之中。这一层面的刻写是纯主观的,无法实现人际迁移,但却实现了人与物、人与非人性的存在(动植物、神鬼、精灵等)之间超主体的沟通。也可以理解为,过去某一瞬间的“我的心魂”,已完完整整地拓印在某一物件之上(比如我小时候玩过的某个玩具,比如普鲁斯特所描写过的、斯万来访时的叮当声)。因此第四记忆是“超主体”的,是自然神性所发明的“灵魂的照相术”,引申到极端,自然不仅能保存我们瞬间的心魂,也能保存已逝者的灵魂。同样来自于普鲁斯特的一段话:
“我觉得凯尔特人的信仰很合情理。他们相信,我们的亲人死去之后,灵魂会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种的躯壳内;例如一头野兽,一株草木,或者一件无生物,将成为他们灵魂的归宿,我们确实以为他们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这一天——, 我们赶巧经过某一棵树,而树里偏偏拘禁着他们的灵魂。于是灵魂颤动起来,呼唤我们,我们倘若听出他们的叫唤,禁术也就随之破解。他们的灵魂得以解脱,他们战胜了死亡,又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
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
此处,第四记忆的危险之处却已然显露:倘若拓印过往灵魂的物质或某种感觉,随着世事变迁而永远消失,那段回忆对主体而言就算是永堕虚无深渊了。这就启示我们,要去寻找一种第五记忆(虽然夏老师并未如此划分,但他提及的第四记忆“无记忆的记忆”,也许相当于此)。
现代人是没有过去的人。技术的不断更替、现代光影的驳杂繁乱(不同于古人眼中烟云的无常,因为后者暗示着“无常中的永恒”,或无用的弥赛亚,参见《烟影与面纱》第二部分),其目的是追求速度和效率,而其实质则加速了冷漠、遗忘、衰老与死亡。人们沉浸于技术的“霞光”,而技术的本质是彻底符号化、数据化。因此,个体成了群体之下的一个数据,他者成了“我”眼中的数据(见韩炳哲《他者的消失》),甚至“我”也成了我自己追求效率业绩的工具(见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同样,城市、街道成了宏观经济或政治派系手中的工具;说现代人没有过去,不仅仅是因为现代人失去了土地,失去了祖先的家园与墓穴,失去了根,还意味着,非但我们的第二记忆被第三记忆替代或篡改,就连保存我们第四记忆的自然或旧物或感触,也被迅速变更的环境抛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自此泯然——我们面对的街道早已不是童年时的街,我们儿时的玩具太快地被新的玩物、游戏所取代,我们的爱情与友谊更接近于我们所点的快餐,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只要删除便荡然无存。我们也会保存大量过往的照片、视频,然而,这些技术记忆并不呼唤主体参与,而是将“整个过往”一股脑地、准确地“再现”出来,塞给当下的我,成为一种伪“第一记忆”。也就是说,照片、视频更像是“数据人”的回忆(也可能这是历史的趋势,因为人类终究要进化到数据人?),更像是“计数”而非“记忆”(从字形上联想,计算的“计”是直线型的,而“记”“忆”两个字,尤其是“忆”,是曲折往复的,“乙”在甲骨文中表示破土萌芽的形状,是扎根泥土朝向蓝天的蜿蜒路途)。
那么,除了技术记忆之外,有没有一种不会因物换星移而消失的灵魂记忆?这个难以定义的第五记忆,既不依赖于个体心智(挂一漏万的第二记忆)与外在技术(精确的第三记忆),又不寄托于外在物形(玄妙的第四记忆),它有可能存在吗?人的心魂与形肉都有可能在新陈代谢、世事变迁中消逝,那么我们只能承认记忆的不可存留性?还有一个问题,为何非要留着那个记忆中的旧我呢?没心没肺地总是活在当下与未来,不好吗?
如果对最后一个问题作出肯定答复,当然也是一种生存的选择。但之所以执着于去寻觅普鲁斯特所说的“记忆宫殿”,是因为共同的价值诉求:记忆中包含着幸福与救赎,而“在尘世不可能获得幸福”(《烟影与面纱》第55页,原文的主语是中国文人美学)。第五记忆,既能实现超主体的、人与自然的灵魂印证(这是第四记忆的长处),又能保持记忆的精确与整全(这是第三记忆的部分优势)——或许,要在第五维中寻找?
回忆我学生时代的两大爱好:夜晚入睡前在被窝里听古典乐,以及课堂听讲时在窗边看云——以我阅读了《烟影与面纱》之后的理解,其原因正是由于,日常生活中,我已找不到任何空闲或余地,一切似乎都被纳入算计的理性逻辑内;而艺术与烟云则仍能帮助我打开新的空间,一个能徜徉其中的自由之地。当然,起到同样作用的,还有梦。
最近我做了一个特别个人化的梦(这个形容词似乎没有必要,梦不都是私人性质的吗?但梦的奇妙之处恰恰是,在隐秘性的极致之中,还藏着灵魂暗通的小道)。梦中我想重新布置一下房间,调整家具摆放的位置。但我住的地方空间实在太小,所有可能的摆放方式都已经尝试殆尽——已经没有新的可能性了……绝望之时,我偶然搬开了房间角落里的大衣柜。这大衣柜本来背靠墙壁,结果此时我才发现:大衣柜后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大概四、五平米的小小空间,如同隐藏在房间里的“修士小屋”。这个小空间比房间其他地方要低一些,而且高度有限,在其中只能微微弯腰,无法直立。但“修士小屋”里“五脏俱全”:电脑,写字桌,洗脸架,储物箱,当然还有提供入梦服务的小床……电脑桌同时也是写字桌,上面很整齐地码着各种文具、工具、生活用具……然而是谁居住在这里呢?梦中,引领我观看这小屋的是我的父亲。现实中父亲已不在人世,而且,现实中的他也并没有这样的小屋——所以,这个梦在表达什么?
现代性理论一般认为,梦本质上是自我的表达,无论是表达隐秘欲望还是潜意识。荣格引出“集体无意识”与“共时性”等概念,才稍微看到了梦的另一面,才与东方的古老哲学有了联通。回到夏老师经常用以代表第五维的“蝶梦庄周”(参见《烟影与面纱》第一部分第4小节,非常精彩的一个章节),这一原初的哲学场景,其实揭示了梦的核心秘密:即使被生活逼入绝境,梦也能打开新的余地和空间,如同山水画上的烟影与留白——而且这是神性的、宇宙性的“打开”,超越了第四记忆的自然性。
一般人认为:我能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但蝴蝶不可能梦见我,我更不可能知道蝴蝶梦到我;我能在梦中发现自己的欲望与惧怕,继续自己白天的思考,但却不可能与他人真正交流,更不要说与已逝者或非人类的存在(如蝴蝶)。这些观点都忽略了第五维度的世界——这是一个非世界的世界,它能带来“不可能的可能性”,带来“非记忆的记忆”。在前述梦中,已逝的父亲引领我观看的小屋,我醒来后就意识到,原来是童年时的真实经历,可我在现实中已将这段经历彻底遗忘了:那是姨夫家里的场景;姨夫家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但在单间后面,真实地存在着这样一个下陷的“修士小屋”!如今,那个地方早已沧海桑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意味着保存第四记忆的物件或感觉绝难遇到,而第三记忆的照片,可能我姐姐那里有,但我应该是不愿去看的)。而梦中的引领人是父亲,也是因为他跟姨夫的关系最好(姨夫同样已故去)。这段记忆的重新“打开”,有三层价值:
其一,是收到父亲从“另一个世界”所赠送的“记忆礼物”,不同于第四记忆的有条件的记忆(那相当于灵魂记忆的外在储存),而是直接以灵魂保存的记忆,是通过父亲的心魂直接传递到我的心魂,所以不需要我去主动回忆,也不借助技术或物形(不需要玛德琳娜甜点或承载先人灵魂的大树),所以是“非记忆的记忆”。
其二,是借助梦所敞开的新的间隙,新的空白。梦中的房间已然没有余地,预示着生活中没有可以腾挪的地方。但大衣柜后面硬是有了新的发现,一个完全可以生活于其中的“修士小屋”。就像烟云的变幻,一方面隐喻着世事无常,一方面传达了宇宙的根本节奏:在变幻中,又有着永恒的可能性,永恒的、建立在无用基础上的“变幻的空无”。并且,我们不能轻易说“现实生活已没有余地”——每夜我们必须亲身体验的梦,不也是“现实生活”的有机要素吗?更神奇的是,此中所翻转出来的新的余地,本来就是“自我记忆”或“自我”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对自由、对间隙的渴望,如同克尔凯郭尔在《人生道路诸阶段》中所说的“返回自身的乡愁”。
其三,将烟云所代表的“变幻的空无”与“非记忆的记忆”连接起来,第五记忆不仅仅是个人化的具体经历的“记忆”,而且,借用夏老师的话,是“宇宙共感”。这一“宇宙记忆”又有两方面意味:首先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虽然时日有限,但这几十年的时间所创造的记忆已经是无限的——正如天上的云不过是水汽的凝结,其材料不过是水滴与冰晶,但烟云的变幻千万年从不重复(所以,自我的记忆如“无尽藏”,总是有待我们不断挖掘);其次意味着,通过第五记忆,他者、自然与宇宙的共同意识已经进入了个体的灵魂之中,这是一种神奇的“注入”,也是蝴蝶跟庄周所秘传的真理!当然,想要说明这一点,我的梦已经不够用了。不过刚才忘了说,这个小梦还有一个小尾巴:父亲和我后来一起出门,在我曾就读的校园漫步,说到中午就餐时,父亲建议“到学校外面吃”,这是否是在暗示我冲破自我与家族的象牙塔,去体会“宇宙共感”?
总之——虽然这个第五记忆却很难去“总之”——第五记忆,是宇宙记忆,是不假任何外物的灵魂馈赠,是对记忆无限性和打破个体间、生死间界限的神性诺言。如果说第四记忆是灵魂的映像,但这映像具有偶然性,会最终消逝,那么在第五记忆中,灵魂则成为更为缥缈但却更为永恒的“魂影”——从“魂像”到“魂影”的跃迁,类似于《烟影与面纱》中从“烟云”到“烟影”的上升。而梦,不过是窥看“魂影”或“烟影”的一种方式。
另一种进入第五记忆的可能性,隐藏在中国古代具有神秘性的器物里(《烟影与面纱》里面也提到了鲁迅所刻画的“烟篆”)。在文初提到的那节课上,夏老师通过对玲珑这一古代玉器的具体分析,得出结论:玉器上盘旋的蟠龙象征着时空的回旋与弯曲,因此,玲珑“能把一个看起来不可能的空间翻转折叠出来”;这一不可能的空间同样可以包括与女子所思念的爱人有关的回忆宫殿,以及月光透过水晶帘的面纱所带来的自然的神秘律动。也就是说,通过“玲珑望秋月”这一回旋无尽的情态,个体的幽怨上升为一种“永恒的情致”,一种宇宙共感。此处的玲珑,已不仅仅是带来第四记忆的玛德琳娜甜点,而是能够照见第五记忆的魂影之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