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经历另一种莎士比亚式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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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奥兹说过,“悲剧只有两种终结方式,一是莎士比亚式的,一是契诃夫式的。”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结束时,尽管天空上也许盘旋着某种正义,舞台上却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而与之相反的是契诃夫式的悲剧,结尾时每一个人都感到幻灭、苦涩、心碎、失望、精疲力竭,但是都还活着。 多年后再次翻开莎士比亚的故事,翻开梁实秋老师坚持“一字不删”原则,在白话译笔与学术深度之间达到了精美的平衡,注入心血的这套《莎士比亚全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段话并感受到它寓言般的力量。

梁实秋在1967年全集付梓时所言:“译莎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但石头上刻着人类所有的光荣与耻辱。”而这套书的终极价值,或许便是让我们在“推石”的苦役中,听见自己与哈姆雷特、麦克白共振的心跳。 而生活浸泡在温吞的“契诃夫式困境”的当下,在意义匮乏的时代,唯有直面死亡的勇气,才能让生者触摸存在的温度和心跳。 “悲剧的救赎不在结局,而在观众席上被唤醒的震惊。那些染血的舞台,终将成为照见我们灵魂的镜子。”

作为中国首部由一人独立完成的莎翁全译本,梁实秋老师的译本不仅填补了朱生豪译本中六部历史剧与诗歌的空白,更是以白话散文式的幽默,让莎翁笔下的人性与挣扎真正“落地”了。这场跨越四百年的对话有了更加鲜活的载体,在梁实秋老师的笔下,褪去了古典主义的繁复,一字一句都化作了直击人心的温度。

哈姆雷特死亡前那句“余下的只是沉默”,也唯有沉默可以为这场如同死亡演奏的交响曲落幕。生命喧哗过后的废墟之上,除了生命的终结,肉体的消亡,追悔莫及的遗憾,就只剩下人类面对存在意义的失语和踌躇。佛洛伊德将哈姆雷特的一生归结为俄狄浦斯情结引发的一场悲剧,而王子复仇过程中内心千回百转的犹豫也不过是社会规训下自我意志的丧失。我们不过是拥有在各自的疲惫之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的权利罢了,焦虑的独白唯有在死亡来临之时送来了一缕清醒。或许我们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灵魂,终其一生都在生存与毁灭之间摇摆。 也许莎式死亡就是所谓的救赎。“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时代的一般病态。”李尔王中的这句台词,成为现代社会的绝妙隐喻。有时候我们直面生活的惨淡就是要直面善与恶、美与丑,既要写忠诚就要写不择手段,写阴险狡诈;既要写伪装成傻子的智者,也要写伪装成智者的伶人;既要写勇敢善良,就要写唯利是图。

莎翁的伟大就在于坦言黑暗,甚至“明目张胆”的让“黑暗”叫嚣,甚嚣尘上。或许爱与真诚,正义和良知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却要面目全非了才好看。莎翁的伟大更在于在黑暗的废墟之中埋藏救赎的微光,无论是考狄利娅被践踏的真诚,哈姆雷特的延宕,还是麦克白临终前的清醒,李尔王临终前的疯狂,都点亮了人性的尊严,对暴力的抵抗,暗示着良知的永不泯灭。 《奥赛罗》里伪善的伊阿古坦言“我不是我表面的样子”折射出了人性明暗交织下的复杂,非黑即白的世界早已不是真实的世界,莎翁让所有人都成为复杂人性的同谋者,盲从、愚蠢、天真、怀疑、嫉妒恰恰助攻了真正的恶,在每每尸横遍野的悲剧之下,恰恰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受害者。罪恶在莎士比亚的故事里永远不属于一个单独的个体,是深陷信任与爱的危机之中破碎的人性总和。像极了麦克白那句“我已深陷血泊,若不行走,回头也同前进一样令人厌倦。”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麦克白在权力崩塌后的独白,像一面棱镜,折射出莎士比亚悲剧中永恒的命题:人性的脆弱、欲望的深渊,以及理想与现实碰撞时迸发的毁灭性火花。四百年后,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追逐流量、在职场中透支灵魂、在亲密关系中患得患失时,这些戏剧中的台词仍如利刃般剖开现代生活的表象,露出其下暗涌的荒诞与挣扎。 若将契诃夫式悲剧比作“温水煮蛙”式的精神凌迟,莎士比亚式终局则是“火山爆发”式的灵魂涅槃。在《李尔王》中,爱德伽幸存却失去一切信仰,已初现契诃夫式幻灭的端倪;而《奥赛罗》里伊阿古的存活,更暗示着恶的永恒性。莎士比亚拒绝用“活着的痛苦”稀释悲剧的纯度,而是以死亡为火灼烧出人性最本真的模样,这是多么深刻的,痛楚的领悟。
李尔王在荒野中的咆哮“赤裸的人不过是可怜的两足动物”依然回荡在人世间。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经历另一种莎士比亚式终局:旧我在厌倦的抉择中“死去”,新我在痴人说梦中“重生”。但正如梁实秋老师在《李尔王》序言中的这段话一样“考狄利娅的沉默不是懦弱,而是对语言腐败的抵抗”,我们或许也是在温柔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