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弱者的困境、被遗忘的痛苦、被歪曲的残酷,是我提笔的原动力。”|《玲珑塔》后记

玲珑塔,塔玲珑,女性每奋力爬上一层,又是一处新的生存试炼。即便如此,仍有无数女性的身影穿行其中,寻找那把解开锁链的钥匙,寻找能有尊严地生存下去的答案。
本月明室新书《玲珑塔》,一经上架便收到许多真诚的好评,为故事中的女子们流泪、为这份倦怠中的希望感动。
我们知悉上架时间刚好是白羊座的时期,而这本书的背后,的确有着一股“白羊座”的精神,即便在混沌幽暗的境地,也不愿就此沉默。
本文摘选自《玲珑塔》的后记,希望我们都能保护我们内心的“有关紧要”。 +++

后记
在我很年轻时,为了挣稿费,写过一些短篇言情小说。它们很顺利地被结集出版,却是日后很长时间内令我深感惭愧的“黑历史”。2012年,我去历史专业读书,见到了“学术圈”庄严的门墙。“女作家没必要读博吧?”“女作家还能写论文?”不少人当面这样含笑说过。我因此痛改前非,努力清洗自己令人疑惑的“文艺气息”,连小说也不敢读了。
机缘巧合,2015年,我出版了一本跟京都旧书店有关的随笔集。“女作家也会买旧书?”“原来作者是女人,还以为是儒雅博学的先生。”听到不少这样的评论,原来女性的确被视为次一等人,这时常刺激我内心的反抗。然而怎么做才合适,是平静地无视,还是先变成比“儒雅博学的先生”更出色的人?那时心里竟有模糊的盼望:等以后自由了,写到小说里去。
2014年至2017年间,考博及读博的前三年,我困于校内熟人造成的性骚扰和学术欺凌中。曾隐晦地向师长表示不满,但竟听到这样的声音:“文艺女青年嘛,就是多愁善感。”“你的研究没什么意思,你还不如帮人家(加害者)翻译论文呢。”“不愧是女作家,感情就是丰富。”我深感不服,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先升上博再说,先发表论文再说,先拿到学位再说,这样反复劝说自己。因为学院里,弱者不值得被同情,“一定是她有什么问题吧”,我不甘仅得到这样的评价,也不愿被说,“女作家就是那样”。然而,这种自欺欺人般的沉默与忍耐,到底令我无法奋飞。
2017年春,我读了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所得的震撼与力量,此刻回忆起来,仍难以平静。那一年,我向学校相关部门控诉过去数年间的遭遇,经历了滚钉板式的问询与审视。起初如惊弓之鸟,也未尝没有后悔,怎么不再忍忍?然而走过混沌幽暗的境地,似乎逐渐找回了呼吸的节奏。应当做勇敢正直的人,我对自己说,不应以沉默造成事实上的共谋。
在2018年的《松子落》和2020年的《春山好》里,我尝试讲述往事。从字斟句酌的隐晦表达,到敢于明言,“我被性骚扰,因此陷入抑郁、就医服药”,这之间花了较长一段时间。我深受那些年“我也是”浪潮的鼓舞,以及2017年以来各种女性文学、性别议题的启蒙,并记得那些公共事件里的人们,他们所受的伤害,他们的呐喊,他们的离去。

2020年夏,我终于写了《玲珑塔》,刊于当年《小说界》第6期(主题“青春之歌”)。在“自问自答”中坦白:“从前的心态,是从光鲜中寻觅阴暗,以为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真相;如今则是,只要污浊中还有微光隐现,就觉得还有活下去的意思。因此,讽刺不是我重操旧业的目的,忍住一时嘲讽与批判的冲动,把它们平静地灌注到完整的文章里,不让它们轻易消散在风中—这样也许可以得到一些安慰。”
《小说界》编辑项斯微是多年好友,我们相识于《上海壹周》时代。多亏她的鼓励与认可,此后我每年写一个短篇,并有机会刊于《小说界》。它们是《出书记》(2021年第4期)、《花神》(2022年第2期)、《游仙窟》(2023年第1期)、《校长》(2024年第1期)、《在湖上》(2025年第1期)。
2024年3月中,久违地回了一趟国,从北京到江南,匆匆游历十日。五感所获的新鲜体验,催我写完了《养一只狗》与《在湖上》,它们后来分别被《西湖》和《小说界》接受。
经常看到有人嘲讽女性书写,认为那是琐碎次要的,近来甚至泛滥成灾。我也得到过许多关乎“女作家”的批评与歧视,以致于反省再三,自己的议题是否过于“无关紧要”。透过这本书,我想说,女性视角的写作还是太少、太小心翼翼了。书写弱者的困境、被遗忘的痛苦、被歪曲的残酷,是我提笔的原动力。如果连自己的感受与观点都不敢写出来,那谁还能为我书写呢?
这些小说有成集的机会,实在是过于幸运的事。而能在我喜爱的明室出版,更是开心。虽不敢说“我自由了”,但写小说本身已给我宝贵的自由。最后,感谢斯微、李璐接纳本书的单篇,容许我在自我怀疑中蹒跚复健。感谢杜娟对我写作、出版始终的支持与付出,尤其感谢希颖、皖豫为此书奉献的一切,我们的声音正是“有关紧要”。
2024年12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