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即刻“在场”(《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评)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茹鸢04 (写得literally脑壳好疼,上次这么疼还是《尤利西斯》)。
偏心很喜欢的作品,算是看过的最“美”社科作品(不是)。博纳富瓦是那种能将世间一切日常非日常的思索嵌套在诗性的理路里,像是挑战过往理性-感性的二分法,于是知二者本没有接缝。《声音》这本是各篇演讲/文章合辑,所以核心观点也会更为重复,好处是会在不同面相中看到则易于理解,坏处是惊艳感降低疲惫感滋生(故建议阅读的战线不要拖沓太久)。后半部分涉及各类语言,拉丁语法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日语中的辨别(例如英语vs法语的重音有无),语言本身的不了解会导致另一层隔膜。
写一下核心理念“在场”以及“广义的翻译”vs本雅明“纯语言”。
所谓“在场”
尽管“在场”这个概念多少有点难以宣之于口,落之于纸(事实上,整本《声音》中的论述也呈现出这个特征),即你必须穿越“意指”(或者“能指”与“所指”,即使它们常常垄断着日常),以一种身心感知的方式抵达一种“即刻性”。你见到一棵树(是的,不只是看到,可能闻到、触到,甚至置身于那个气息中,你从它/物所是之处见它/物),它独一无二、枝繁叶茂、无限丰富,似是一种有限,却在每个细微的气孔里拓展出无限。于是即使它停留语词,却僭越概念,冲破含义(二者是诗的阻碍,它们抹杀了浑源饱满的现实,而徒留干瘪稀少的存在),呈现本质。而这,也是博纳富瓦认为诗中最核心之物,诗应书写之物。在博纳富瓦眼中,“在场”于童年时代最具有密集、强力的一面,毕竟那时概念与涵义尚未加载满我们的脑袋。而得益于诗,我们重新连接即时直接经验直觉的生活。
于是翻译需要以“在场”为指向,这种目标性高于形式(某种“异化”?),而为了达到“在场”的目标,倾听音色、韵律、节奏(所谓声音的物质性)的感知更为重要(当关注点移至此时,概念自会脱散开来),它们简洁、即时、具有某种现场的体验,译者需要用自身的经验将它们带来,却不等于亦步亦趋的复刻(用博纳富瓦的话说,“试图为译文装上手脚,让哆哆嗦嗦的译文站直”),译者需要去呼应原作中世界的建构,但凭借和使用的是自我意识与自我文本(尽管他可能时时对原作文本进行回望和回头)。
“广义的翻译”vs“纯语言”
自本雅明开始,翻译的重要性被擢升至超脱原作本身。而博纳富瓦则更进了一步,译作不单像覆盖于原作上透明性的薄膜(尽管这透明性于本雅明是显现“纯语言”的光环,而于博纳富瓦却是重构原作中的“在场”),它应该化成质料与养分,通过两种语言的缝隙中译者的痛苦、质疑、思索、突破,翻译其身将触角延伸,直至抵达译者自身的作品中,它们层叠一体,初时创作必然/也应该于翻译中汲取了些什么,而后双向流动,翻译也可能成为创作的回响(不知道为何又有点想到本雅明的谷外回响)。当译者在翻译时,他无疑也在进行一种找寻,是往原作中去的,但也是往创作中去的,它永远ongoing,永远in progress。译者的反应,译者的感知,都在“广义的翻译”里。
很有意思的是,博纳富瓦反对本雅明的“纯语言”概念,“巴别塔”的神话难以带来他的神祇,并已然先验地被视为异化与缺失(剥离了个体的独特体验与即时性),有着优于外界的居高临下性。可他却相信乔治·斯坦纳提及的(语言)“共相”的存在(当然博纳富瓦认为是“大地”,我理解是一种广袤的“在场”),这个共通性和普世性的基础。事实上,“纯语言”在博纳富瓦的分析中仍被认定为是表征的/概念化的,故与“在场”背斥,那么对其的诉求也就意义不大了。但本雅明的 “纯语言”并非如此,博纳富瓦实际是将“纯语言”作为索绪尔的“世俗语言”处理。而本雅明的“纯语言”作为上帝的语言,维度上高于此,瞄准的也是“物”之本体,从这个角度上,“言出法随”追寻的与博纳富瓦的“在场”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博纳富瓦相信翻译与原作合作,去萃取普适性的理性时(此时诗似承载了“道”的任务,他说“诗是光芒四射的物质”,而世界不外乎一个巨大的“在场”),我仍然会想到本雅明的通过翻译与原作的碎片拼接,回归“纯语言”,他要求译者不可遮蔽“纯语言”,因为那本是神的光芒。翻译在二者心中都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博纳富瓦说“翻译弥补了被落在巴别塔上的火烧掉的一切”),借此去触摸和感知存在。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殊途同归呢?
Else
终于写完翻译这期阶段一至三四本书的所有评了,算是抱着一期一会的心、力所能及地做完了自己想做的功课。在阅读“翻译”的专题前,从未想过翻译涌动的这么多的可能性,亦未看到过它嫁接语言之上的种种潜力。虽然我也不知道为啥这期要挑我写题解(我之前自认兴趣不大),但还是感谢抱着“试一试,万一有意思呢”的心态接下任务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