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该怎么被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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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Crazy like us据译者特意提到是双关:us=US。美式对心理健康和疾病的理解逐渐全球化,背后是对人的心理模型的单一、同质化理解。
四个例子都很有趣。
第一个例子讲西方对厌食症的理解被介绍到香港、为大众所知之前,香港本土的厌食症病例并不完全符合西方模式。比如,最大的区别是,香港病例并不是为了瘦或者美而厌食。
第二章讲灾难后西方心理救援团队去斯里兰卡提供心理援助,这也是第一次大规模地把心理援助当做灾后援助的重要部分。但援助者完全不了解本土文化和语言,而且在争夺援助对象,甚至希望最快搜集研究数据。
第三章比较了在某种本土和传统文化根基强大的非洲某地,人们对待精神疾病更加平和,比如并不会要求病人一定要保持日常工作,而是能做就做,不能做就不做,家人也比较平常随缘地看待此事。有人女儿去世后突然出现了念念不忘的心结,不是通过美式心理学疗法,而是通过做某种玄学仪式获得了平静。
第四章讲某种抗抑郁药物如何被介绍进入日本并打开市场。其中核心的一步是将一位白领自杀事件和抑郁联系起来。日本传统中自杀也许有其他积极意味,比如武士精神等等,但经过这一事件,大家更倾向于认为自杀就是没有言明的抑郁症,进而将抑郁症和对应药物当做心理上的“感冒”一样推广。
书里非常有意思的是讲一种心理疾病是如何被介绍到某种文化里,进而人们开始“习得”这种疾病,了解相关的知识,从而采取这种疾病背后的框架来看待和塑造自己。
但我觉得更深层的问题是书里提到的“症状池”这个概念。它的大概意思是说,每个社会或文化都有一些与他们的主流价值相违背的东西,这种东西会被认定为“疾病”。什么被认作疾病,很能反映一个社会的核心价值。进而,会有一个症状池,池子里的症状是被这个社会“承认”的疾病,而池子外的不是。在第一章厌食症的例子里,香港本土病例表达自身症状的方式是腹胀,这在中医文化里可以被看做是对“痛苦”的表达。但随着西方心理学的引入,说自己“腹胀”就不再具有表达个人痛苦的意味,人们会习得和采取其他症状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只有在症状池里的痛苦才是被社会承认的、合法的痛苦。
心理上的症状池意味着,有一些甚至可能自己都无法言明的痛苦,它通过一定心理和身体症状被表达,而这种表达至少让社会承认:哦,此人正在遭受心理上的痛苦。
我的问题是:把心理或心灵上的痛苦纳入症状池,让痛苦被程式化、科学地“看到”,多大程度能缓解痛苦呢?
我会感觉,这种程式化的“看到”,并不是真正的“看到”,虽然它肯定比看不到和不被承认,甚至被压抑和抹杀要好。比如现在跟系里说心理健康有问题了,能得到同情和支持,相比起被骂一顿说找借口不工作,肯定是更好的。
但是,一个“抑郁”或者其他诊断,一种框架式的药物或心理治疗,和个人痛苦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呢?
很多时候,很多人的痛苦、委屈、难过也许自己也知道是无解的,能够被别人“看到”,就已经很好了。
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看到”呢?我觉得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和另一个完整的人的相遇、交流、敞开、涵容、理解。不是“哦,我知道了,你是这么个症状”,而是感知到每一份痛苦的独特。正如第一章提到某位医生认为,“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对每一位病人的主观经验的深刻理解。”
我又去看了陈朗的主页介绍,是这样写的:
“In our era enchanted by AI and virtual reality, creating a genuine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with the client, I believe, has never been as important. Achieved through listening to their unique stories and recognizing their distinctive strengths, this relationship possesses inherent therapeutic value and serves as the foundation for any other methods and techniques. ……”
理解一种痛苦原本的、属于它自己的逻辑,理解一个人原本的、属于ta自己的痛苦,可能是在症状化之外,更根本的“治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