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海洛因,金蔷薇,首尔的夜——一个读者的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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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某个半年的回顾

叙事——若选取欢愉的碎片,便拼成童话故事;若拾起凄惨的落叶,就是天下最大的悲剧。建构历史时,有许多种不同的方法。过去,我倾向于用时间段来构筑自己的个人历史时,比方说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云云。在踏入自由王国之前,被父母、师长目光圈养的岁月里,我的历史是线性发展的,如同笔直的铁轨,枕木间规整地排布着晨读、习题集与月考的站牌。
总体上说,大学前我的生活是按部就班的,直到象牙塔大门拉开,生活开始翻天覆地。我第一次彻底拥有时间——关于几点起床,几点睡觉,是否上课,去哪里跟谁玩儿。我也第一次拥有表达自己的自由,以往在qq空间或朋友圈分享生活,总有种辜负大好学习时光的羞耻感,而今,有许多人和我一起分享这份欢乐,看到大家面对面表达自己的幸福,我也充满了享乐的坦然。
最大的自由,往往引向无序和放纵。没有上位者监管的生活,也意味着无人激励、无人肯定、或者在“走弯路”时予以提醒。那时候的我像鼹鼠,时常畏惧路人的目光,一有机会就躲避集体活动。以为逃避了与人接触的机会,就能躲避一切被否定的可能。电子海洛因成为显学,凌晨1点时我幻想“再来一刻钟”,再寻找一点刺激,转眼窗外的天空便开始泛蓝,日出到来。又虚掷一夜天光。
那真是一个狂欢的年代,让我同时体会到纯粹享乐及纯粹享乐的不可能。我加入登山社、话剧社、排球队——但是,群聊中冒泡定格在第二次训练后,话剧社台本只在排练时翻开,排球赛场担心眼镜被砸坏也只停留3分钟——好吧,那时候我想尽快尽快地开心起来,不愿意在劳动、创造上探索。
如今回望,记忆穿过我那边蓄起的长发,只留下老虎头岩壁歪斜的打油诗、《海阔天空》副歌在榕树气根间的飘荡(送话剧社好友夜归路上),南校排球场那个酒瓶绿色碎片般的下午。我是那么得迂!不肯把自己当作一点工具,以为开心了,就能把我的人性放到最大。那位教我上手发球的学长去哪里了呢?他比我高一级,最后一幕镜头是他把一沓厚厚的打印资料交给我,祝福我考试顺利。从此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在那半年之后,我告别这份享乐的虚无——生活,又被“人”组织起来了。看《镜子,父亲,女人和疯子》,了解到拉康的精神分析把世人分为“接受、认可父权,总感到匮乏的神经症”和“将父权排除体外的精神病”。我一向自诩“精神病”,觉得自己无拘无束,有近乎癫狂一般的艺术细胞。实际上回顾生活,我也是个十足的“神经症患者”,不过一直在寻求着大他者的凝视和认可——学生时代对着分数排名翕动的鳃;自由时代捧着恋人的眼泪当作圣餐。
为了避免无聊,我开始用在小说、电影里看到的经典桥段,武装自己平凡的生活。比如,了解到朋友在城里某处,我便在事先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到此地埋伏,然后等他靠近再从街角跃出,观察他们的错愕或是惊喜。这种在场证明,或许是对我儿时被边缘化记忆的补足。韩江也必有些固定桥段的。她对合租有着仿佛被烟头烫伤一般的痛楚回忆,使得她在小说中反复提及、反复利用那些在首尔出租屋里游荡的魂灵——既是《丽水之爱》中一生在寻找故乡丽水的舍友慈欣,又是《黑夜的狂欢》中卷款逃跑的仁淑姐姐。
二、仁淑和慈欣

韩江对长期共同生活者的离别也一定有别样的记忆。在《丽水之爱》中,慈欣在离开的前一晚,把“我”抱在怀中,温暖柔软的怀抱“像春日的丽水海面泛起千千万万点鱼鳞般的光辉”。然而,清晨之际,慈欣“穿着鞋底开裂的唯一一双皮鞋,带着两个难看的旅行包和包裹”走了。与慈欣离开的怅然不同,仁淑姐姐的离开收纳进“我”愤怒的眼眸之中。——“仁淑姐姐的行李没了踪影,而我的吹风机、电熨斗等用得着的东西也不见了”。“仁淑姐姐拿走的我那份租金,是我过去思念一点一点构筑的梦想,是我的大学、我的将来,是我用青春换取的抵押。那是我人生的全部”。
仁淑和慈欣,或许是韩江回忆的不同切面。倘若真实岁月里确有一个"仁淑",她带走的或许不仅是抽屉里叮当作响的硬币,更是某种无法称重的、更为锋利的东西——像一片薄刃划过皮肤的颤栗,伤口愈合后仍会在雨天隐隐作痛。
我能理解韩江:生活中被某事刺痛,却总有意无意地重提此事,享受被命运攥在手里的轻微的刺痛。自己也可美其名曰“脱敏疗法”。我也喜欢把我的回忆加工到生活叙事中去。记得那年年底,装作大彻大悟的我举着《金蔷薇》布道,高呼“生活这朵金蔷薇”。珠江的柔波在舷窗外交织变换,邻座旅客被迫聆听我讲述金匠是如何收集金粉然后融成一朵花的过期寓言。我只是想把这个故事讲完,将未竟的叙事进行到底。至于听众的感受,倒是在所不问了。
三、夜晚,夜晚

书名是《黑夜的狂欢》,取自书中同名的短片小说。首尔的夜,混杂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与个人奋斗的传奇,弥散着颠颠的、向上的气息,完全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在“世界尽头一般的阳台”:
因为无法分辨明暗度,首尔的夜灯看起来就像远方夜海中无数点亮诱鱼灯的鱿鱼捕捞船。在正午的办公室里,或在阳光倾泻的大街上,每当闭上眼睛,我都会看到昨晚辗转反侧时从眼前飘过的夜晚灯光。
透过敞开的玻璃门俯瞰:
城市就像坟墓一样。夜晚的灯光看上去像是坟墓里一起殉葬的廉价宝石。在阳光下如此炎热、喧闹的城市,因无数次争斗、阴谋和相遇而沸腾的首尔,它们在石棺般寒冷的黑暗中,显得悠长而疲惫。
还有:
夜渐渐深了,首尔的灯光逐渐减少,仿佛被黑暗遮住的巨大飞禽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城市。
还有:
每当我试图从灯光中回过头来时,它们就像在示威一样,像齐声揶揄一样,在忧郁的黑暗中大喊大叫,拍手叫好。
在韩江笔下的首尔的夜,有一种单纯的审美体验与一种不太单纯的情感投射。
四、坦白

坦白说,我对韩国文学涉猎不多,此前只读过金爱烂的《你的夏天还好吗》。但这次阅读韩江的短篇,却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安心——不必提防那些突然撕裂现实的魔幻利刃。与金爱烂笔下那些在虫群嗡鸣的丛林里分娩,或在暴雨夜突然楼塌的绝望不同,韩江的悲伤始终保持着克制的体温,连痛苦都带着某种古典主义的端庄。
行文至此,我不得不承认,我一度也陷入对回忆的悲哀之中。但我想像乐观主义者一样沉甸甸地幻想起来,相信自己心如明镜,能在未来重燃热情、向世界反射更多的光。(根据峰终定律,结尾也得昂扬起来才行呢)最后用里尔克的句子作结:
我们没有理由不信任我们的世界,因为它并不敌对我们。如果它有恐惧,就是我们的恐惧;它有难测的深渊,这深渊是属于我们的;有危险,我们就必须试行去爱这些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