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独立的坚韧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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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脱预期的阅读体验。作者是一名智识敏锐的法官,这部记载其“疯癫”的回忆录表现出令人惊诧的清晰条理和缜密逻辑。
初读有些摸不清头脑,施瑞伯关于神启的体验和描述似乎更偏向幻觉和妄想;不过,同时无法忽略的,还有其中措辞的谨慎、逻辑的致密,章节构造、正文脚注的划分等表现出堪比法哲学论文的严肃。在极度身心痛苦中,施瑞伯以令人震惊的某种理智保持着超人的坚韧,他自述写下这些内容的目的仅在于“推进真理的认知”,用坦率、笃定而严谨的口吻,书写出一份绝无仅有的病例和哲学思辨。
施瑞伯在开篇即写道:“理智理解的终点就是信仰的起点”。这似乎无形中成为我阅读的指引,试图跟随作者思绪的万千变化去想象、感受,与神圣神经的连附、光束的创造力、灵魂对欲乐的追求... 沉浸的长时间阅读常常带来一种奇妙感受,施瑞伯的不少体验也可被视作另一种更本原的有关“吸引力法则”的描绘,而非全然病态想象力的产物。上诉法院在关于是否恢复施瑞伯法律行为能力的判决中评说:“任何人读到它都不免会感到作者精神错乱。但这并不会降低病人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尤其是没有人会忽视每一章节中充满了严肃目的和对真理的追求。”
摘录一个深深触动我的论述,关于上帝的全知全能与人的意志自由的关系:
上帝是否知道未来?如果他知道,这又如何与人类无疑存在的意志自由相协调?为了确立正确的视角,我们必须记住,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上帝那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上帝本身不会对命运或未来的机遇有任何期待;他在每时每刻都保持同一;这正是永恒的观念暗含的。
上帝为他创造的所有物种(因此也间接地为属于这些物种的每个个体)提供了自我保存的必要条件;至于它们能否善用这些条件并取得成功,则取决于这些存在本身;因此上帝是不可能预先知道的。当然,这并不排除上帝可能会对他创造的高级生命形态给予特殊的关注... 在适当的、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他甚至在事后也可以通过奇迹直接干预。... 换句话说,在这一类情况下上帝并不知道未来,但只要他有足够强大的动机,他就总是可以获知未来。
在宗教与信仰的解读之外,施瑞伯的记述也不断传递出一个优雅而敏感的灵魂在绝望中渴求思想连结与自我表达的不懈努力,他对精神疾病躯体症状的描述,令人心酸:
对于记忆的混乱、缺失,兴趣的减弱,他引用《唐怀瑟》:“全然的遗忘降临于今日和昨日之间。我的一切记忆都迅速消失殆尽,唯一记得的是我已彻底丧失了与你再度相见,哪怕只是举目望向你的希望。”
关于无法止息的不间断强制思考所带来的精神压力,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违背了人类获得精神休息的自然权利,即通过什么也不想从精神活动中暂时停歇的权利。”
深陷精神的折磨和脱离社会的疗养院环境似乎并未对施瑞伯的智力理解及分析叙述能力造成明显削弱,他始终保持对自身状态与能力审慎观察评估,对回忆录内容反复推敲、多次修订,并能够依据行文旨意就影响因素的相关性及重要性作出精准论述,无一不令人称奇。
除回忆录本身,书里也包含了与其出版相关的说明,以及关于施瑞伯法律行为能力案件的自我陈述、专家证词及法庭意见。这些内容体现出19世纪末精神医学及法律领域对精神病人心理和行为的细致体察与关注,对施瑞伯的诉说和经验进行的多维度研究分析无一不流露出对患者人性的尊重与同情。对照当下现代精神心理医学愈发倚赖药物治疗和生物神经医学而日渐冷漠的趋势,精神病人似乎被不断化约为一套生理指标而非一个完整的社会生命机体,极大程度上简化了个体差异以及人类思维的复杂与深度,令人无限心痛唏嘘。
读完这本回忆录,施瑞伯的执着、清醒和坚韧令也在精神心理健康之中挣扎的我自愧,又不禁感慨,一个多世纪后,我们还在聆听灵魂的倾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