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时代错位”

绘画是时代的镜子。
——乔治·迪迪-于贝尔曼(Georges Didi-Huberman)
如果有人说,他在托斯卡纳的一座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教堂里,想到了20世纪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大师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你会觉得奇怪吗?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从15世纪意大利画家安杰利科修士(Beato Angelico)在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东侧长廊墙壁上泼洒的颜料中,看到了杰克逊·波洛克“滴色画”的影子?

“这简直是亵渎!”许多墨守成规的艺术史学家也许会强烈反驳,“解读古典艺术的关键在于古典本身,并且常常在于艺术品诞生的那个时代。”这类学者在面对巨幅壁画《深影中的圣母》(1440—1450,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藏)下方四幅由不规则彩色斑点构成的仿大理石装饰板上的错觉画时,也许只会丢下一句:“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在许多学者笔下,这四幅画往往只得寥寥数语的介绍,且仅强调其装饰作用,那么我们现在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将目光投向似乎无关紧要的这四幅装饰画呢?

而如果我们要聚焦于这四幅装饰画,那么按照传统艺术史学家的逻辑,就得从研究画作的作者及其创作年代入手。在这一研究思路的指导下,也许我们需要研究安杰利科修士是否对圣母足够虔敬(从这个角度而言,画上的白点也许代表着圣母在山洞中诞下基督时,不慎洒在石壁上的乳汁),也许我们需要深入探索中世纪神学家那些古老而神秘的、在当时广为流传的神学观点,也许我们需要探寻这四幅抽象画究竟参照了哪些并无实体形态的图像。
总而言之,若要“正确地”欣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我们就必须抛却自身21世纪观察者的身份,忽略随后几个世纪的全部艺术发展。对许多学者而言,“用现在来解释过去”的说法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安杰利科修士的壁画让人想起杰克逊·波洛克的“滴色画”的说法,其荒谬的程度堪比承认恺撒大帝是中枪身亡。法国极具影响力的历史学家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将“时代错位”视为“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入侵”,这是一项重罪,是一个必须驱除的魔鬼。
“这个东西在那段时期不可能存在!”“那个时代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艺术史的坚定捍卫者常常如是说,在他们眼中,艺术史是一条没有间断的直线,是一组如实记录所有艺术风格的跟踪摄影镜头(且所有艺术风格都纹丝不动,耐心地等待着拍摄时机的到来),是一条不断向前流淌的长河。
但若是我们逆流而上呢?如果我们不再忽视当下与古典艺术之间数百年的时间差距,而是以现代人的目光审视过去的艺术呢?毕竟,无论我们愿或不愿,古典绘画的未来在于我们这些21世纪观察者的视角。我们怎么可能完全从当下抽身而出?
“又怎么可能仅用过去时代的工具去思考呢?”法国艺术史学家乔治·迪迪-于贝尔曼在他的《安杰利科修士:异样的人物》一书中也曾提出这个疑问。他是第一位敢于将15世纪画家安杰利科修士与20世纪画家杰克逊·波洛克相提并论的人。“忽视过去就不能理解现在,”于贝尔曼曾说道,“但同样地,要想理解过去并提出正确的问题,唯有扎根于现在,因此认识现在也是必要的。”在他之前,德国艺术史学家卡尔·爱因斯坦(CarlEinstein)也曾极力主张,要抛弃建立在画作的年代考究之上的实证论、进化论和目的论模式,而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WalterBenjamin)亦曾直言想要“剥去历史的光鲜外衣,露出隐藏在下面的皮肤和血肉”。于贝尔曼曾在其著作《艺术史与图像的时代错位》中指出:“艺术史上的图像并非直线上的某个点,它既不是历史形成中的单一事件,也不是在该历史形成条件中永恒不变的。”正如艺术史学家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提出的艺术品的“来世”概念与图像的“生存”概念,既然艺术的形式可以随着时代的变迁适应不同技法和品位,那么艺术品也可以拥有超越时代的内容、理念、欲望和抱负。
因此,在这些学者的鼓舞之下,我敢于冒着“时代错位”的风险(当然,我会小心翼翼地不被主观臆想和自由发挥所影响),以此为支点,构建前所未有的对比框架,试图解锁有关昨日与今日艺术的新视角。也许,15世纪画家保罗·乌切洛(Paolo Uccello)在绘画中引入的运动策略,有助于我们理解1913年马塞尔·杜尚的“艺术史上第一件现成品”《现成的自行车轮》中的深意?也许,15世纪画家马萨乔(Masaccio)使用的透视法,可以为我们揭晓20世纪艺术家卢乔·丰塔纳(Lucio Fontana)创作“刀痕画布”的深层原因?

也许,19世纪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那些广阔风景之中孤独沉思的身影,背后,隐藏着解读20世纪画家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标志性朦胧色块的关键线索?相距如此遥远的艺术家与作品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共通之处?

这正是我要在本书中讲述的内容——建立来自不同时空的艺术镜像。但“时代错位”的魅力不止于此!如果对古典艺术的研究有助于我们重新发现推动20世纪艺术创作的理念根源,那么反过来,对20世纪艺术家的研究,同样有助于我们发现古典艺术中鲜为人知或被人忽视的细节,例如,对20世纪画家勒内·马格里特(René Magritte)的研究,可以为我们揭晓17世纪画家约翰内斯·弗美尔(Johannes Vermeer)作品中隐藏的秘密,正如20世纪画家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可以带领我们探索16世纪画家罗素·菲伦蒂诺作品的幕后创作花絮。借用于贝尔曼所言:“画作本身常常比观看者拥有更久远的过去和更长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