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女的故事:它明明是虚构,却让人如此不寒而栗

本文作者:漫画研究者 塔卡西
经作者授权转载
如果用一句话描述《使女的故事》,我愿意称之为近十年来我看过的最“恐怖”的故事,没有之一。它让我哪怕明知其虚构性也深感恐惧,哪怕身处艳阳之下,也依旧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在这部作品之前,能够带给我如此危险和恐怖体验的,还是乔治.奥威尔的经典反乌托邦政治恐怖小说《1984》。
实际上这两部作品之间也的确共享着相似的想象力,它们各自构建起一个高度集权的政体,将大量笔墨放在极集权体制对于个体意志的倾轧和蹂躏之上,让虚构和现实世界的产生若有似无的隐喻性联系,从而带给读者一种危险、无助甚至是窒息的阅读体验。
不同的是,《1984》将泯灭人性的罪恶视作集权体制的“原罪”,在《1984》中,失去为人权力的男性和女性面临着近乎相同的生存处境,性别则被作为生而为“人”的一种标志被权力无差别地抹平。
而《使女的故事》则从题目就开始就强调“性别”色彩,将时常被迫收敛和隐藏于种族摩擦、阶级压迫、文化差异叙事内部,并因此“隐身”的性别不平等和对立,置于作品解构的根基和讨论的核心位置,让“性别”这一关键词,成为了推动叙事的核心动力。

需要强调的是,与近年来一些强调“意识自主”、“意识先行”的性别论不同的是,这部作品实际上是构建在另一种性别观点,即性别的“物质性差异”上的。
在这一观念之下,子宫,以及子宫所附带的“生育能力(义务/权利)”定义了性别的本质,也是造成当下性别问题的根源。
子宫曾经是人类文明的崇拜对象,人们既崇拜能带来生命的子宫,又恐惧身为子宫主人的女性们对于生命的绝对掌控。曾经,母亲是权力的代名词,她通过掌控自己的子宫而掌控着血脉的性命乃至于文明的存亡。
在那些古老的中外传说中,我们不难看到母系权力的吉光片羽。但是,父权制的成立和发展伴随着子宫主导权的改朝换代,父权制制借由礼法、道义、制度、暴力,从女性手里夺走了子宫的主导权。为了对不属于自己的子宫实现绝对掌控,父权严格监控女性对子宫的使用(贞操观)、切断女性与后代的关联(随父姓)、侮辱子宫的形象(经血污秽论)……
女性被迫成为子宫长脚的载体。那个曾经由自然赋予她们的力量源泉,如今却成为了一种“怀璧其罪”的恐惧之根。

《使女的故事》,正是一个,关于子宫的恐怖预言。
《使女的故事》的阅读体验往往会因人而异,确切地说是因人的生理性别而异。
对于不拥有子宫的人而言,这部作品也许只是一个猎奇的“反乌托邦”幻想,而对于那些“先天拥有子宫(及生育能力)”的人而言,阅读这部图像小说的过程,则因为时时联想到现实,而成为了一段不折不扣的“恐怖”体验。
比起电视剧,图像小说版《使女的故事》在表现上要显得“温和”得多。作者除了应用原作代表性的红色之外,使用的多是明黄、翠绿、靛蓝、乳白等相对柔的颜色,也没有刻画任何猎奇式的血腥暴力场景。

一切都显得如此从容不迫,仿佛一切本应如此。
有个姑娘想逃跑但是被抓回来了;
有人被处决了,尸体吊在城墙上;
有个使女生了个健康的孩子,但孩子马上被从她身边带走了;

一群年轻女性和军人们举行了集体婚礼,而他们彼此之前素未谋面;
那个逃跑的女孩变成了秘密酒店的娼妇,但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有个使女自杀了……

而这样的理所应当、从容不迫,才是真正叫人脚底升寒。
在几乎每一个片段里,角色们的选择似乎都是合理且冷静的,但正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合理”和“冷静”,将所有人推向了地狱。
我不时会想,如果面临同样处境的是我,我会怎么办?
我会因为某个商店的女性员工不见了而询问到底吗?我会因为自己的工作忽然没有了就走上街头甚至和执法部门发生冲突吗?我会在面临国家层面下达的非合理制度时立刻表示反对吗?

不,显然我不会,即便我知道自己拥有反对和抗议的权力,我也不会。我继而意识到,如果是我,我也会为了生存轻易地让渡为人的尊严。
那个漆黑的良夜,本就离我不远。
血腥、暴力和恐怖题材的创作在当今的互联网世界并不少见,这些创作为生活在富足和平环境中的人们提供着一种基于原始求生欲望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前提是,观众们清楚地认识作品里的血腥、暴力、恐怖仅仅是一种“虚构”,只要“第四道墙”没有被打破,观众们实际上是安全的,而作品的创作者也深知这点,并总是会想方设法突破“第四道墙”的阻碍。
从这个角度来看,《使女的故事》无疑是一个成功的恐怖故事。它无时无刻不让我感觉,作品中的故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甚至,实际上就是在以某种类似的形式,发生在我所处的这个现实世界中。
那些穿着统一服饰低头不语的女性;

那些对于女性“原罪”和“贞操”的规训;

那些被人为分割为不同群体的女性们之间的相互戕害;

那些道貌岸然的当权者口中那些将欲望和罪恶包装成“天性”和“为你好”的说辞;

那些看起来“有选择”的“堕落”;

那个危如累卵的、能被轻而易举颠覆的“平等”的幻象……

不过,虽然《使女的故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恐怖故事,但即便是在这样窒息的恐怖氛围里,我依然感受到了许许多多的人性闪耀的瞬间。
当母亲的面庞作为“反派”出现在被用作洗脑宣传的电影中的时候;

当女主角努力让自己保持为人的尊严的时候;

当两个女孩在经历诸多磨难后重逢的时候;

即便是在最为高压的环境里,也依旧有女孩会站出来鼓励她的同胞为了活下去而战斗;

即便是被阶级和权力分割的两个女性,也可以成为诓骗同一个男性的“同谋”。

孤立的个体也许无法对抗强权的碾压,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却未必像上位者所自以为的那般轻易断裂。虽然反抗是如此的渺小,甚至无法逃避失败,但人们就是会无法停止地去反抗,因为反抗强权,本就是人性的本质。
在恐怖的底色之外,“图像小说”这一形式也赋予了《使女的故事》这样一个文本更加柔和、有温度,并且更具有“女性气质”的一面。
唯一令人略感惋惜的是,图像小说的故事结束得略显仓促,但这样的结局也给人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并激发我们的思考:
在当下这样一个逐渐走向混沌封闭的“末法时代”,我们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也许虚构只是虚构,也许一切会因为虚构而不同,当然也许一切也可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至少,莫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