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早就普及了,那我们为什么还得“配合”它?
你每天都在用它,却从没想过,它其实是一种政治安排。
电。那个插座里的电,并不是从发电厂直接流进你家,而是穿越了一张复杂的网络:市场、工程、数据、抗议——《电力消费社会》就是这张地图的导览手册。
✵
读这本书之前,我以为“电”是技术问题,是工程师和调度员的事。但作者席林在美国的调度中心、算法实验室、农村议事厅做了各种丰富的田野调查,用了三年的时间,只想回答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电力,到底是谁在定义、谁在控制、谁在承担后果?
我看这本书不是技术手册,也不是那种普通的公共政策评论,它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以为“自然”的电力系统,其实是人为设计的社会秩序。
① 监管|凌晨三点,调度室里的抉择
你有没有见过像心电图那样波动的线?电网的实时价格图,看上去就像心电图跳动不止。2001 年,美国加州旧金山正在经历一场电力危机。那天夜里,调度中心的乔治值夜班,他盯着屏幕,眼看着价格飞快上涨。这个“价格”不仅是电力价格,更是计算出来的“电”在各个城市的供应紧张程度。
电力越紧张,价格越高。按理说,高价会让人减少用电,从而缓解危机。
可问题是——当时是半夜三点,人们都在休息,谁还会主动关掉家里的灯?住宅区根本没有“选择权”。
乔治想干预。他知道,如果马上设置一个价格上限,整个旧金山就不会跳闸。
但他不敢,系统也不允许。因为几年前,加州把电力完全“市场化”了。系统规定:不能手动干预价格,要相信“市场会自动调节”。
于是乔治眼睁睁看着城市一块块陷入黑暗。
这不是设备坏了,不是操作失误,而是“制度故意这样设计”的。
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因为人们以为,放开价格,就能引入竞争,提升效率。
但电不一样。电不是一个能等一等的东西,它必须持续供应。如果不能随时满足,就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直接断电”。
电这个东西,太特殊了。它不能断供,不能存储,也不能排队。所以不能靠市场逻辑去随便调控它。
② 表征|那个地图上“看不到”的小镇
调度中心怎么知道哪里有电、哪里缺电?靠的是地图。而这个地图,不是画出来的,是一个个智能电表上传数据拼出来的。
每个家庭的用电信息,都变成一个点,这样调度系统就能“看到”全国的电力使用情况。
可是,有个小镇,用的是老式电表。它不能实时上传数据。
那一天,小镇全镇停电了。居民们打电话求助、报警、发社交媒体,但调度系统的地图上,那一块区域是灰色的——只是因为没数据。
调度员看到灰色,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这儿没上传数据,大概也没问题。”
所以没有警报,也没人去修。大家都以为这地方“一切如常”。
这就像什么?就像你参加了考试,但是忘了写名字,老师批卷时就看不到你——你明明在,系统却当你不存在。
这就是电网的第二个特点:它越来越依赖“数据”。
谁有数据,谁就被照顾;谁没数据,谁就被忘记。
在这个系统里,不上传数据,就等于你“消失”了。
③ 优化|实验室里的电力游戏
如果你玩过“模拟城市”这类游戏,可能知道这个操作:你要时时管理好发电厂、住宅区和电线,如果电不够,城市就会一片黑,缺电的信号就在你的地图上一闪一闪的。
在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地下实验室,博士生艾米做的事情,跟这个游戏有点像。她负责测试一个“电力优化模型”。
简单说,这个模型就是一套自动化的程序。每个发电厂像是在出价——“我可以发电,每度电 3 毛钱”,“我也可以发电,每度电 3 毛 5 分”;而系统则会在成千上万个“报价”中,挑出最省钱、传输最短、出问题可能性最低的组合。
一切看上去都很聪明、高效。按下运行键,几千个电力节点之间的调度,瞬间完成。艾米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线路图闪烁,觉得自己像在操控一张电力“天网”。
但她也知道,这套系统有一个问题:它太“干净”了。
它假设一切正常:没有跳闸、没有断网、没有突发的火灾或暴雪。它认为每一个电厂、每一条线路、每一个用户都是理性、稳定、可预测的。
可现实不是这样。
一场寒潮、一根旧电缆、一个小镇的线路老化,就可能让一大块区域的供电状况崩盘。
模型在纸面上是“最优解”,但它不考虑人的处境,比如老人冬天断电怎么办,贫困社区的设备能不能支撑住负荷,这些它不算进去。
艾米很清楚,如果这个模型被真正用在全国调度里,那就意味着:
模型之外的复杂性,都会被当作“异常”,从结果中删掉。
这就像用尺子画地图,边边角角太麻烦,那就干脆用橡皮擦掉这块儿。
所以,她虽然只是个程序员,却更像是在设计一个“只认得标准人类”的世界。
优化这个词,听起来像在追求最好。可有时候,它追求的只是“最好处理”。
④ 仓库拣货员与雪夜司机|当你不再自己做决定
先听两个故事。 琳达在亚马逊仓库上早班。清晨五点,天还没亮,她顶着寒风骑车赶到仓库门口,刷卡、换装、存包,一切都和昨天一样熟练。站到指定位置后,LED 灯亮起,机器人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滑行到她面前,载着一个完整的货架。
她的工作是:拿货、扫码、装箱。
这一切她已经做了三年。她手很快,但系统最近开始评分了,她的“工作表现”突然降了很多。她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屏幕上常常弹出提示:“动作超时,评分下调。”
她试着问主管:“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主管摊手:“系统判定的,我也看不到。”
这天晚上,多伦多暴雪。司机丹尼尔的车窗结满雪花,他刚在路边清理完车灯,打开 Uber App,一单高价订单跳出来:$86,平时只要 $12。他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接?这么贵,乘客会不会投诉?”
他犹豫了 2 秒,订单跳走了。被系统转给了反应更快的人。
他叹了口气,继续在雪夜里等下一单。
琳达和丹尼尔,一个在仓库,一个在车里,本来都以为自己还在“选择”,却发现:他们已经只是系统里的一个响应单元。
这两个故事看起来和电网没什么关系。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未来的电力系统,也像 Uber 和亚马逊一样“打分运作”呢?
这不是想象。它正在发生。
比如现在很多国家正在推广“动态电价”。什么意思?你家装了智能电表,系统会告诉你:今天下午 5 点到 7 点,是用电高峰,一度电不是五毛,而是五块。
你当然可以继续用,但大多数人看到价格,会选择“少用”,比如不开空调、晚点做饭。这就达到了“削峰填谷”的目标——让你自己决定“少用”,而不是系统强行拉闸。
听起来好像很人性,对不对?但问题在于,系统只看你“用了多少电”,并不知道你“为什么用”。
你是不是正在照顾发烧的孩子?是不是正在给手机充电准备用 zoom 上课?系统不关心。
它只在后台算分:“你是不是在高峰期用电太多了?”
用得多?加价。
甚至——未来你可能会收到一条短信:“你的用电行为偏离平均水平,我们建议你下个月减少夜间耗电。”
你会觉得,这不是你在用电,而是系统在评估你能不能用电。
如果系统开始决定“谁值得点亮一个灯泡”,那灯光就不再属于每一个人。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
没读这段之前,我一直以为,“技术优化”是让大家生活更轻松。
但现在它更像是:让你乖乖顺从,让你配合系统运行。
你不再拥有使用电的权利,而是参与一场由系统定义好坏的“评分活动”。
电,从来都不只是物理的能量,它是一种判断机制。谁能用、怎么用、能用多少,这些问题,已经越来越像一个人的“信用评分”。
⑤ 农田上的杆子|谁能说“不”?
天刚亮,爱荷华州乡下起了雾。迪恩提着水壶,走进自家麦田。他每天清晨都这么开始——看看庄稼,清点种子,维护一下地头的栅栏。
可今天不一样。他地头上插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标杆,是电力公司昨天放的。
那上面写着:“线路预定路径,请勿移动。”
几天前,他收到一封挂号信,说国家计划建设一条新的高压输电线,要从他家地里穿过。州政府说:你这块地的位置最合适。这是为了整个州的清洁能源项目。
信里还说:“你会得到合理补偿,按市场价征用。”
但迪恩心里不是滋味。
“市场价是多少?”他嘟囔着,“这块地从来没被卖过,它的价值不是‘市场’能算出来的。”
他还记得祖父种下的第一垄麦子,就在那个标杆旁。而现在这里要开始挖地、立杆、埋线,这块地就要变了。
他决定立起一块自己的标志牌——一块旧木板,刷上大字:“这块地,不卖。”
有人路过拍照,有人说他倔,也有人说他“在挡国家的路”。但他不管。
他说:“你们都说是为未来好,可这个地,是我们家的现在。”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个人与国家”的故事。其实,它和电也密切相关。
你知道电从哪来?从发电厂,从风电场,从太阳能面板。但要把电送到城市,就必须铺设高压输电线。而这些线,总得“架过去”——穿过土地、绕过房屋、跨过山坡。
于是电力公司开始规划地图。他们怎么选?当然是“从成本最低的地方走”。那往往意味着——从最便于征地、最不容易引起抗议的地方走。
谁最容易被选中?那些住得分散、政治话语权低、法律资源稀缺的人群。
比如农民。比如迪恩。
你有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逆选择”?那些越没有能力表达意见的人,越容易承担全国的电力升级代价。
而讽刺的是——这些升级正是为了“公共利益”。
我们常说“清洁能源”、“绿色转型”,但这个“绿色”的未来,是不是建立在有人被默默牺牲的基础上?
再深入一步想:你以为输电线只是经过一块田地吗?
不是。
它是把一片土地,从“可产出、可耕种”改成“电力走廊”,它改变了土地的属性,也改变了家庭的未来。
真正的问题不是输电塔穿过谁的地,而是:我们在建一张全国电网的时候,居然没想过应该让谁来决定路线。
更可怕的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协商”的协商。
你没被征求意见,只是“被通知”。
你可以反对,但只是让程序多走一环,最后还是照常进行。
这不仅是制度问题,更是一种文化默认:当代社会越来越倾向于“牺牲少数人以成全多数人”,而我们连这个“牺牲”的过程都没察觉。
电网的每一米延伸,背后可能是一个家庭几十年的生活方式被连根拔起。
但它被称作“进步”。
✵
这本书讲电,也讲一种你从未察觉的“被管理方式”
如果你从头看完这五个故事,你也许已经察觉:这不是一本科普书,不是讲电怎么来的,不是告诉你如何节能环保。
这本书要你看到的,是电——这个你每天都在使用的东西——其实早就变成了社会结构的一部分。
你每天打开的,不是电闸,是一个规则系统。
我想把这个系统分解得更透彻一点。
规则不是告诉你怎么做,而是告诉你什么不能做
电网不能断供,电能无法存储,所以调度系统必须稳定。但稳定不代表中立。
你以为规则是给所有人用的,但它其实默认你住在有智能电表的大城市、有备用电源、懂得调峰错时——而这些条件恰恰筛掉了底层用户。
被算法照顾的,不是最需要的,而是最容易纳入模型的。
这套机制不是电力独有:
在教育里,考试规则决定了什么样的人容易“被看见”; 在医保里,报销目录决定了谁的病“值得治疗”。
规则不是用来让你自由洒脱的,而是决定了你在哪能自由洒脱。
系统化的文明,是以“减少沟通”为代价建立起来的
越是强调标准、流程、调度、评分、效率——越说明这个系统不信任人,不相信每个人有说清楚自己想法和现状的能力。
所以系统只想快速判断你是“好用户”还是“坏用户”,然后给予奖励或惩罚。
你或许没被踢出整个群体,但你正在被悄悄分类。
你以为自己还有权利,其实你只是被延迟淘汰。
电力系统今天看起来是为了节能减排,但如果它连“为什么用电”都不问,那明天它也许不会在乎“你有没有别的选择”。
这背后的逻辑,已经潜入城市规划、金融风控、AI 内容审核、住房配给、教育入学。
所有“大系统”,正在用相同的方法让人逐步沉默。
真正的权力,不是发号施令,而是设定什么叫“合理”
调度中心那张热图,谁有颜色就响应谁。评估算法那条基准线,谁接近它谁就得分。征地架线那套流程,谁在上面谁就被“合法”处理。
所有系统的最大共同点是——它们都让人觉得“这就是自然的逻辑”。
但我们已经看到:
那不是自然,那是设计。不是效率,而是偏好。不是理性,那是习惯性服从。
我看席林这本书讲电力,只是一个切口。 它真正击中的,是一个文明的病灶——我们太习惯于交出解释权、判断权、决定权,只求“系统稳定”,哪怕系统从不向我们解释什么叫“稳定”。
真正的未来,不是“系统越来越快”,而是“我们还能不能在这个系统里被再次看到”。
这才是《电力消费社会》最深刻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