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梳理

无论怎样看待这一具有争议的论点，今天大多数历史学家都认可，旧制度并非突然终结，而是历经数代才逐渐消亡。

综述性小册子，探讨一个已被广泛使用但定义并不统一的术语。“旧制度”（Ancien Régime）一词因法国大革命而生，革命者用来指称他们欲推翻的大革命前的制度体系，带有强烈的控诉和决裂意味。之后，历史学家们围绕该词的概念、运行逻辑、构成要素、开端与终结等诸多关键问题上的讨论往往呈现分歧。可以说，“旧制度”这一术语早已超出其原初含义，其内含不断扩充并趋于复杂。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旧制度”代表着一种僵化、落后、封闭的体制，是现代国家的前身也是反面；在阅读本书之后，虽不感到意外，但的确是严重误读了一个远比我想象中更复杂、也更具动态性和张力的制度体系。毕竟，我看到的只是“旧制度”三个字再加几句注释，而作者写的是一本小书但附带180条参考文献。

全书共分三章，框架清晰，简要清通，非常适合作为理解“旧制度”的入门概览。

第一章“旧制度概念的演变（1789—1914）”回顾了该术语的演变轨迹，如何从革命话语中的贬义标签逐步迈向学术性分析。①最初，革命者对旧制度理解，就政治体制而言，其“基本特征是国王实行无代议机构的专权统治”，在此制度之下，“人民没有任何权利可言，毫无人身和财产安全保障，亦无公认的法律来约束公共行为”；就社会形态而言，由“教士和贵族这些‘特权等级’所统治，他们被免除了诸多基本义务，却垄断了全部的公权力和利益”，其中最不合理的表现是封建制度；就宗教和精神秩序而言，旧制度不再为法国所特有，“它存在于曾有国王、贵族、特权、封建制度和教会财产的任何地方”。②然而，这些原初含义缺乏历史客观性，其理解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分化，一些学者为其辩护。其代表人物为埃德蒙·柏克，他在《法国革命论》（1790）中主张“大革命推翻了一个本质上还算健康合理的政府、社会和宗教权威：也许需要改革，但并不一定要将之摧毁”，因而提倡渐进式改良而非破坏性的激进革命。③直到1856年托克维尔出版《旧制度与大革命》，标志着正式迈入对旧制度的严肃学术研究。本书主要介绍了托克维尔（大革命为专制统治推波助澜）、丹纳（旧制度的优点胜过所有弊端；强调秩序和权威、蔑视民众）和饶勒斯（强调经济结构和阶级斗争）所代表的解释旧制度的三种重要传统。

第二章“旧制度面面观”围绕政治、社会、经济、文化与欧洲五大概念范畴展开，钩沉旧制度之复杂性。①在政治层面，争论主要集中于如何评价高等法院的作用，托克维尔将其视为自由精神的中世纪遗产，但后来的大多数历史学家则认为它是阻碍王权改革的特权堡垒（这一解释出现于第三共和国初期）；此外，1789年的革命者认为他们推翻了专制政体，但目前普遍认同“旧制度并非专制政体”。②在社会层面，分歧聚焦于对17世纪社会结构的定性，马克思主义学者倾向于阶级社会而罗朗·穆尼埃则将其视为等级社会。另外，作者还特别指出，“资产阶级”一词，在旧制度语境中与马克思主义的术语定义不同，注意区分。③在经济层面，“将旧制度看做封建经济最后阶段的马克思主义论调在很大程度上已被舍弃”，并重新对旧制度的经济特征进行了梳理。④在文化层面，启蒙思想的定位是重要议题，为何在1789年前它未被广泛视为革命思想，却在革命爆发后迅速被定性为“革命思想”？“迄今最有说服力的回答是：革命使然。”“启蒙思想是旧制度的产物，和其他事物一样，革命将其扭转为全新的异化形态从而彻底使之改变。”⑤最后，面对欧洲内部的巨大差异，对于“旧制度”是否可以超出法兰西边界，适用于欧洲各地这一问题，已被基本接受。这些问题和争议是对于理解旧制度不可绕开的背景。

第三章“旧制度的界线”则讨论旧制度始与终的界定问题。其开端说法不一，但若将殖民主义看做旧制度的产物，其形成可追溯至1492年（注：哥伦布抵达美洲）以前。至于其终结，相关论述有解答我的一个长期困惑：如果说大革命终结了旧制度，那为何其后的政权更替混乱，既有拿破仑的掌权，还有王政的复辟（注：1789年至1870年第三共和国成立的81年间，法国只有16年是共和政体）？作者分别从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进行了简要爬梳：①政治。尽管革命者试图铲除的某些制度和机构在革命后很长时间内数度回归，但所有延存或重建的机构都经历了改变，虽留有前身痕迹，可旧的运行环境大多消失。“因此，认为法国的旧制度从政治上而言确实终结于大革命应该说是恰当的。”②社会和经济。大革命前半个多世纪，拥有土地的“显贵”阶层崛起，但“只有当土地所有者不再享有与生俱来的优先权时，才能说旧制度在社会层面消失了”，而这需要变革整个经济体；直到1840至1870年间，铁路的出现真正带动经济转变，“这才真正地从经济上终结了旧制度”。 ③这也带来了文化上的影响，识字率稳步提高，手工业者和农民身上残留的前工业时期的价值观、习惯和观念也逐渐消失。也就是说，“除政治因素外更为深层次的旧制度直到19世纪下半叶才真正消亡。”④最后，基于“旧制度是一个欧洲范围的现象”前提，将视野从法国内部移至整个欧洲，“欧洲旧制度的终结自1730年代起便已显露”，1840年代法国铁路开始产生决定性影响，此后各地乡村中的封建制度及其突出表现农奴制瓦解，虽有部分残余但到1860年代末欧洲绝大部分农民获得人身自由，“1914年作为‘20世纪三十年战争’的开端，正是这场战争最终彻底摧毁了旧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