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地层:从瞎想有理,到考据无用
最近西方伪史闪爆,亮瞎钛合金之眼。
其实不要小看瞎想,它才考验一个人的终极水平。
请问,如果考据也不好使怎么办、
一般来说是凉拌,让它成为千古之谜。
下边是我最近阅读此书的几个例子。
一
《与刘仲冯六首・其二》:某拜违期岁,衰病疲曳,书问不继,愧负深矣。到扬数病在告,出辄困于迎送,犹幸岁得半熟,公私省力,可以少安,皆德庇所逮也。
《三苏年谱》认为:“云‘半熟’,当指麦收。知此简约作于四月间。”
《苏轼全集校注》认为此信写于八月。至于“犹幸岁得半熟”,校注说苏轼在扬州有《和陶饮酒二十首》诗,第十一首云:“民劳吏无德,岁美天有道。暑雨避麦秋,温风送蚕老。”显然,这也是以麦子定时间。四月别称麦月,是麦子成熟的时节。所以,“暑雨避麦秋”指什么?
《和陶饮酒二十首》一诗,《苏轼全集校注》的注释正是:“麦秋:麦收时节,一般指农历四月。”所以,“八月”是怎么得出来的?它肯定是从“秋”字而来。如此考据,乱成一锅粥。
他们应该考过“半熟”,但《全宋文》考不出所以然。
其实,这里来一点低烈度遐想即可。
熟即稔,半熟即半稔。朱熹《通判恭州江君墓志铭》有:“后虽恶岁,犹得半稔。”所谓半熟跟麦子没有必然关系,它指收成为正常情况的一半。半稔也常指半年时间,于是多用半熟。光绪《安乡县志》第八卷记载禨祥,半熟、半稔、半收并用。康熙二十一年,夏大水,秋如之,高者地火为灾,其年半熟。康熙三十一年熟,康熙三十二年半熟,康熙三十三年熟,康熙三十四年半熟。
一年的收成判断一般来说往往在年尾,至少在秋收之后。
二
苏轼《闻林夫当徙灵隐寺寓居,戏作灵隐前一首》:“灵隐前,天竺后,两涧春淙一灵鹫。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无情有意两莫测,肯向冷泉亭下相萦回。我在钱塘六百日,山中暂来不暖席。今君欲作灵隐居,葛衣草屦随僧蔬。能与冷泉作主一百日,不用二十四考书中书。”
《三苏年谱》阐述为:“诗叙灵隐寺形胜,叙灵隐、天竺两涧之水相萦回于冷泉亭。以下云:‘我在钱塘六百日,山中暂来不暖席。今君欲作灵隐居,葛衣草屦随僧蔬。能与冷泉作主一百日,不用二十四考书中书。’谓自身亦欲为冷泉之主,能为冷泉主一百日,即可不作官,然唐坰未必能耐此寂寞,故云‘戏’之。大抵热中仕途之人,偶兴小林之兴,不过一时新鲜。”
《苏轼全集校注》解释为:“‘能与’二句:谓若能在冷泉居住,就无需人臣之勋业福禄矣。冷泉:在灵隐山下,环飞来峰。作主:作主人。二十四考书中书:《旧唐书・郭子仪传》:‘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二十年。校中书令考二十有四。’案中书省在唐代为决策机构,中书令是其长官。”
考据着实正确,但对照苏轼诗句一看让人莫名其妙。
当然了,绝大多数读者也觉得原作的用典本就囫囵吞枣。
据《宋史》,1070年,唐坰为王安石引荐,赐进士出身;1072年,唐坰弹劾王安石,贬监广州军资库, 后徙吉州酒税,卒于官。张守《跋唐子方林夫送行诗卷》也说:“时熙宁五年秋,耆旧往往皆去朝廷,莫有出力援之者,卒不复召用,而流落以死,尤可哀也。”一般来说,文意的理解应该是,唐坰卒于吉州任上。实际上,他的仕途还长着呢。
1079年,陈襄为国子监直讲,上有《熙宁经筵论荐司马光等三十三人章稿》。其中《太子中允降授大理评事唐坰》部分说:“性虽轻脱,然才干明敏。向以言事被窜,两经赦宥。初监广州军资库,次移监吉州太和县盐酒税,又次移监杭州龙山税。流落远方,已是数年。”1083年,御史王桓上言弹劾唐坰:“吏部牒报宣德郎、通判霸州唐坰已到任。臣闻坰之为人,猖狂浮躁,不安分义,迁谪虽久,漫不知省。”于是,唐坰改任无为军通判。
1086年,司马光新拜相。林希《元祐日记帖》记:“景温宝直太原,唐坰濠州。”谢景温拜宝文阁直学士,出知太原府,唐坰知濠州。
我上边这三段小传,可以补目前的考证之失。
1091年正月,唐坰适赴武昌,杭州知州苏轼得其父旧诗次韵送行,有“闻道黄门有父风”之句,谓父子皆善书也。周必大《墨池阁记》记载此事。苏轼诗作题为《游宝云寺,得唐彦猷为杭州日送客舟中手书一绝句云:“山雨霏微不满空,画船来往疾轻鸿。谁知独卧朱帘里,一榻无尘四面风。”明日,送彦猷之子坰赴鄂州,舟中遇微雨,感叹前事,因和其韵,作两首送之,且归其书唐氏》。三月,苏轼离杭入京,作诗说:“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记几回来。”白居易守杭也是六百日。
1092年五月或七月,苏轼在扬州戏作此诗。
万历《湖州府志》载:“唐坰,元祐四年任。”《吴兴志》则载:“元祐八年三月初一日到任,绍圣元年七月初五日罢。”同治《湖州府志》略同。唐坰知湖州当在1093年。
可见,唐坰一直在当官,偶尔住在杭州老家。
现在,我们回到郭子仪的典故。唐代郭子仪任中书令,主持官吏考绩达二十四次。典故“二十四考中书令”指秉政大臣位高任久。不得不说,这个典故与唐坰仕途不相搭。想什么呢,他一直遭贬。
注意,苏轼的用语是“二十四考书中书”。这才是戏作之戏。
苏轼到底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看好了,苏轼的用语不是“二十四考中书”。
对于“二十四考中书”来说,“二十四考书中书”是玩笑话。
唐坰不仅是杭州人,还嗜好书法。周必大《墨池阁记》说,唐坰自公退食,学书于泰和官廨池上。后数年,山谷黄公为令,赋绝句云:“攀槛朱云头欲白,不知流落向何州。空余前日学书地,小阁红蕖取意秋。”他现在回老家也会练字。苏轼笑言,他去山中居住的三个月,就不用每天写字啦。为什么山中不用写字?因为,他去山中是练禅,也会日考。练书法是唐坰的每日功课。
官廨池对冷泉亭,而唐坰在泰和之后回乡监杭州龙山税。
龙山税务位于杭州嘉会门外,浙江岸龙山之东。
苏轼诗作本就在瞎想,你的考据不瞎想就一窍不通了。
三
苏轼《与陆秘校》:“某再启。颍州人回,曲蒙书示,感怍不已。窃惟才美过人,晚乃少达,勿致毁灭,以就显扬之报,区区之祷也。”
《三苏年谱》批点: “知此陆秘校有一段坎坷经历,其年龄或在四十岁左右。‘勿致毁灭’云者,乃警示陆秘校,似陆秘校在‘少达’以后,举止有失谦逊,长此以往,前途有葬送之虞。苏轼之警示,可谓及时。”很显然,孔凡礼解“毁灭”为摧毁消灭。
有些遗憾,他没能从“葬送”瞎想到什么。
毛德富注译本《苏东坡全集》则解作自暴自弃。
看起来,这样理解才上下文通畅。
但是,古文一般没这个意思。
张志烈《苏轼全集校注》与李之亮《苏轼文集编年笺注》都未注释,不过都注释了“显扬”。《礼记・祭统》:“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其实,这已能看出“毁灭”是古时常用义,指居丧哀毁过度而亡。陆秘校父母去世,苏轼请求他不要太悲伤,本来年纪不小才仕途发达,结果还没法光宗耀祖,报答父母之恩。
“显扬”的考据都未能触发瞎想,是一个问题。
四
苏轼《次韵刘景文赠傅羲秀才》:“幼眇文章宜和寡,峥嵘肝肺亦交难。未能飞瓦弹清角,肯便投泥戏泼寒。忽见秋风吹洛水,遥知霜叶满长安。诗成送与刘夫子,莫遣孙郎帐下看。”
《三苏年谱》的解读是:“诗首云‘幼眇文章宜和寡’,盛赞季孙之诗。继云‘峥嵘肝肺亦交难’,盖谓季孙为肝肺知交。第三四句‘未能飞瓦弹清角,肯便投泥戏泼寒’,谓虽无特异才能为朝廷分忧,然亦不肯投朝廷若干在位者之所好,以邀宠其人。此乃肝肺之言,为季孙言之。此二句实乃‘峥嵘’句注脚。第五六句‘忽见秋风吹洛水,遥知霜叶满长安’,感叹韶光易逝,决非泛辞。末二句‘诗成送与刘夫子,莫遣孙郎帐下看’,知此诗乃为赠季孙而作。然其时季孙已卒,轼尚未闻。季孙卒,见本年此前纪事。”
必须说,第二联想到“特异才能”也算是很会想。
这让我想起一个事,古人真的没有这种思维?
如同《三苏年谱》,《苏轼全集校注》也认为此诗作于元祐七年九月。它补充了一个有力证据:“诸本均次于轼自扬州返汴京途中诗里。”但,接下去的分析让人心里发毛。“案据苏轼《乞赙赠刘季孙状》,知景文是时已死,轼作此诗时,殆尚未获其死讯也。”刘季孙是苏轼好友,而且是一个官员,苏轼能不知道死讯?官员的死讯是会即时上报的。这简直比《聊斋》鬼故事还能玩。古人就一定读懂了古诗?
那才不一定,诸本背书也没用。
再接下去,《苏轼全集校注》首先端上考据大法。
《韩非子・十过》:“(晋平公)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案《史记・乐书》载此事,“隳廊瓦”作“飞廊瓦”。
考据正确,然后呢?然后说:句谓傅之文章未试其妙也。
好像对也好像不对,典故与原诗的联系恍如藕断丝连。
《旧唐书・张说传》:“自则天末年,季冬为泼寒胡戏,中宗尝御楼观之。至是,因蕃夷入朝,又作此戏,说上疏谏曰:‘……今外蕃请和,选使朝谒,所望接以礼乐,示以兵威。虽曰戎夷,不可轻易。焉知无驹支之辩,由余之贤哉?且泼寒胡未闻典故。裸体跳足,盛德何观;挥水投泥,失容斯甚。法殊鲁礼,亵比齐优。恐非干羽柔远之义,樽俎折冲之礼。’自是此戏乃绝。”泼寒:泼寒胡戏(又名乞寒泼胡)之简称。原为唐代西域地近葱岭之康国乐舞。每年十一月,其国人鼓舞乞寒,以水交泼为乐。
考据同样正确,然后说:句谓傅未肯随俗而取悦于人也。
阐述很常见,但让人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
这事儿想多了不好,还是直接看事证。
1089年七月三日,苏轼知杭州到任。随后,刘季孙以左藏副使权两浙西路兵马都监。这里说“随后”是因为苏轼的《乞擢用刘季孙状》。刘季孙字景,他是苏轼举荐提拔的。后来,苏轼出知颍州。1091年九月,刘季孙自杭州寄诗颍州苏轼;十一月十日,刘季孙自高邮经滁州至颍州。
诗题中的“秀才”让你想到什么?
《苏轼全集校注》指出:“秀才,宋时称应举者。”
一个时间点需要注意,九月解试放榜。
至此已经可以想到,此诗当作于1091年九月解试放榜后。“未能飞瓦弹清角”,指傅羲秀才落榜,未能为国君献艺,于是离京归杭,不肯沦落京城。“肯便投泥戏泼寒”是京城长安典故。苏轼遥知长安,是因为傅羲自京城而来。“忽见秋风吹洛水”是傅羲在开封所见。
这时候,刘季孙还没死。
1091年十一月,刘季孙得荐,自杭赴知隰州,迂道来访苏轼,留十日而去。
1092年五月,刘季孙卒于隰州官所。
五
苏轼《与王仲志三首・其一》:“某顿首启。数日接武,甚幸。辱简,伏承节后起居增胜。庆成新句,诸□殆难继聚。拙句又谩呈,甚愧不工。匆匆,不宣。”
苏轼《与王仲志三首・其三》“多日不款奉,渴仰可量。辱简,承起居佳胜,为慰。㩧昼之会,固常接待,但老妇疾势,未分安危至今。若稍减,当趋赴也。人还,匆匆。”
“㩧昼”是什么东东?这次考据不好使了。
《三苏年谱》给出了尝试:“㩧有掷击、投落之意,㩧昼意者或为某种活动,或有游戏性质。谓老妻‘未分安危至今’,知王闰之缠绵病榻已有时。此简约作于本年之初。”
《苏轼全集校注》于此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遐想共考据一色,现在还只能靠乱想了。
㩧昼当为“曝书”之误(注意繁体的晝、書)。这不是毫无根据的胡想。蔡绦《铁围山丛谈》说:“秘书省岁曝书则有会,号曰曝书会,侍从皆集,以爵为位叙。”恰好,元祐初王钦臣为直秘阁,后迁秘书监,六年擢工部侍郎。王钦臣所交尽名士,惟嗜古,藏书数万卷,手自雠正,世称善本。北宋民间也有曝书会,苏轼所往当是王钦臣自办。秘书省曝书会始于七月七日,持续长达两三个月之久。
第一封信的“诸□殆难继矣”,□似乎当作“偶”而非“儒”。“接武”意为步履相接,指相处亲近。“偶”可指伙伴与共处,还可指诗文对偶。此疑指数日里的数位诗友。所谓乱想,其实也不能完全没方向。
六
《三朝名臣言行录》卷八《崇政殿说书荥阳吕公》引《家传》:“公既除谏官,累辞未获。苏公子瞻在迩英,戏谓公曰:‘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公笑而不答,退谓范公淳夫曰:‘若辞不获命,必以杨畏为首。’时畏方在言路,以险诈自任,颇为子瞻所厚,公故及之。苏公名重一时,在迩英直舍,凡写一字,画一竹石,必为同列争求去,虽吴公安诗方严,犹争取之,公独未尝起观,苏公亦不乐也。”《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十三入此事于二月。《太平治迹统类》卷十八亦载此事。
《三苏年谱》理解是:“法筵龙象乃佛语,喻高僧有大力负荷大法,以度众生也。”
这里是首先断句有问题,当作:“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
至于具体意思,那就考验你的社会阅历了,很普通的阅历。
苏轼的意思是,我们等着看你第一个办谁。吕希哲第一个要办杨畏。杨畏弹劾刘挚、苏颂致其罢相,而欲苏辙拜相。只是,这里边关系有点复杂,之前杨畏也反对苏轼。
人在江湖该那么想就得那么想,你不乱想人家会。
七
《庆湖遗老诗集》卷五《谢米雍丘元章见过》(题下原注:“米名芾。癸酉八月京师赋。”)《留别米雍丘二首》(题下原注:“米辨博有才具,著《山林集》数十卷,为人知者特水淫、书学而已。清狂多忤。……癸酉十月雍丘赋。”)诗其一首云:“明釭通夜语,累块写胸中。水癖推刘令,书名浼鲁公。”
《三苏年谱》理解是: “知《山林集》中有论水之文章。”
很显然,这是对“水淫”和“水癖”的解释。
不得不说,这种理解基本属于靠蒙,但没蒙对。
水淫,指洁癖的清洗强迫症。刘令指遂安县令刘澄。《南史・何佟之传》载:“于时又有遂安令刘澄,为性弥洁,在县扫拂郭邑,路无横草,水翦虫秽,百姓不堪命,坐免官。”
淫啊痴啊,这次其实大可以随便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