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手污：意思读懂再谈文史研究
可以确定，《艾子杂说》不是苏轼的作品。
首先，这就不符合苏轼自己的标准。
《姑孰十咏》传说是李白所作，你看他怎么看？“过姑孰堂下，读李白十咏，疑其浅近。”因为诗作浅近，他就心生怀疑。之后证实，确实不是李白作品。当然，这不妨碍至今还有人认为是李白所作。只是，《艾子》的问题就不止浅近而已了。
你来看其中的《骚雅大儒》。一个商人在旅店拉肚子。夜里来不及找手纸，于是污了手。因为拉个不停，污了六七手。结果，艾子在隔壁听到“一首”又“一首”，以为是诗兴大发。这则笑话的最后，艾子的门人笑话艾子：“先生求骚雅，乃是大儒。”
很显然，骚雅指诗而“诗”对应着“屎”。
或者“骚”谐音“溲”，艾子只是求诗但大儒太能写。
这就是现在所说恶趣味，而且是唯一的追求。
你能相信真的是苏轼创作了它？
其次，苏轼当时友人已经不相信。
确定《艾子》的作者是苏轼，是孔凡礼引以为傲的发现。他发现周紫芝有一首《夜读〈艾子〉书其尾》。以至于，他非常介意有人涉嫌盗他之名，抢他之功。
1101年，苏轼去世。那年，周紫芝刚刚二十。周紫芝是李之仪密友，而李之仪是苏轼密友，非常坚贞那种。1114年，13年后，周紫芝始见李之仪于姑熟，就是李白笔下的那个宣城当涂。周紫芝是宣城人。1102年，李之仪遭蔡京迫害入狱，次年编管太平州，正在宣城当涂。之后，李之仪复官不赴任，一直隐居城南姑溪河，自号“姑溪居士”。
1128年，周紫芝编成李之仪的尺牍集，命名为《姑溪三昧》并作序。他写道，从前苏轼说李之仪“得简牍三昧”，自己还是“儿曹”的时候听到此语，心就欣然慕之，愿得一见。十余年后，周紫芝才慕名求见，一见为留十日。那时候，宣城与当涂有如天涯之隔。
这时候，李之仪已经年近七十。
反正，周紫芝也算苏轼友人，友人的友人。
万里投荒海一隅，八年蜑子与同居。
可怜金殿銮坡日，浑在蛮烟瘴雨余。
奇怪谁书方朔传，滑稽空著子长书？
不知平日经纶意，晚作儿曹一笑娱。
周紫芝这首诗，孔凡礼据以认定苏轼是《艾子》的作者。
这个证据的证据力应该说非常的强，但孔凡礼搞错了。
不仅搞错了还搞反了，它恰恰证明苏轼不是。
很显然，前两联和苏轼人生完全吻合，所写不是苏轼就怪了。
可是，周紫芝的意思是，苏轼万里贬到岭南海角，八年里与当地人蜑子住在一起。可叹昔日翰林院的风光，都沦落于蛮烟瘴雨之余。真是奇怪，谁写了这本《艾子》，满卷空谈滑稽的笑话？特别注意，这一句的标点应该是问号。
当然，末句的“不知”才最为重要。
“谁”不知道？主语不是诗歌作者周紫芝，否则应该改成“才知”。最后两联是针对《艾子》这本书，而非针对苏轼。当然，整首诗都是针对《艾子》，所以题为“夜读《艾子》书其尾”。最关键的是不能就诗论诗。“经纶意”指经邦济世的胸怀。周紫芝对岭南的苏轼有相当的了解。那时候，苏轼已经年过六十。花甲老人的确可能给小孙子讲恶趣味的笑话，问题是苏轼在海南只有一个儿子相伴。所以，诗末一句不是认可，而是质问。一句话，周紫芝不相信《艾子》作者是苏轼。
《艾子》作者不知道，苏轼平日的抱负到晚年都搞成了儿辈的笑话。
没有点出恶趣味，因为你看了《艾子》就明白。
“儿曹”是周紫芝的多用语，他的意思很明确，比如：
“余年十二三岁时，已不喜为儿曹嬉戏事。”
自然，他从十多岁开始也不喜欢小孩的恶趣味。
不难理解，“不知道”的主语也不是世人。同样，主语也不是苏轼，否则不仅不符合逻辑，还涉嫌指摘苏轼。于是，主语只能是《艾子》的作者。如此一来，如果周紫芝认为《艾子》的作者是苏轼，那么诗作的意思完全讲不通。换句话说，这首诗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周紫芝没法相信《艾子》的作者是苏轼。
赶最简单的说，如果确定苏轼是作者，还会说“谁书”？
孔凡礼没有读懂宋人的诗作，搞反了意思。
最大的问题不是孔凡礼没读懂字面意思。
毕竟他是苏轼粉丝，粉丝一叶障目是常有的事。
最大的问题是，反对他的人也没有读懂。
2016年，韩国的安熙珍发表论文《〈艾子杂说〉作者质疑》。论文的意见非常值得一看，特别是语言学证据。苏轼的文章也经常出现“譬如”、“正如”等等的词汇，而在《艾子》里一个都没有。论文抽出76个样本词汇，有很普通的名词（如三藏、公孙龙、大鹏），也有独特的动词（如掴、捽执、燮理），然而这些在苏轼的其他诗歌和文章里一次也没有出现。“目光烂然”、“鼻直口哆”、“丰颐壮臆”、“左伯’、“夸眩”、“血性者”、“乌纱帽”、“阴府”等，应该说很可能会出现的词汇，但在苏轼的众多诗文中也均未出现。这么多的词汇都是苏轼从来没有使用过的，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艾子》很可能不是苏轼所作。
孔凡礼的论证，首先推出《艾子》的獬豸笑话。然而从实际情况看，这同样恰恰表明不是苏轼所作。因为，这个笑话直接讽刺朝廷执政。六十岁的老人，他就算自己不怕，也要为后人想想。不止獬豸笑话，《诛有尾》更是危险。艾子渡海，听到鼍和虾蟆在哭。原来，龙王昨日有令：“水族有尾巴的都斩了。”虾蟆就是蛤蟆。鼍很不理解蛤蟆：“我哭是因为我有尾巴。你没尾巴，哭什么哭？”蛤蟆回答：“我害怕他们追究我还是蝌蚪的时候。”
渡海加上追究，当权者看见了怎么想？
孔凡礼也有困惑未解：“苏轼未在除《艾子》以外之任何著述中提及《艾子》，或为古代学术界怀疑之一重要原因。”其实，这个说法也不实。他自己就在眼皮下提到了。那就是苏轼的《桃符艾人语》。孔凡礼看到“艾人”没联想到“艾子”。而且，全宋文只有苏轼写到“艾人”。从寓言的门神可知，“艾人”指端午节的艾草，挂在门上辟邪。因为其形如人，人们称之为“艾人”。这是古老的风俗，北宋时当然各地流传，宋词就有人提到“艾人儿”。
不过呢，这并不说明“艾子”就是艾人。
因为，蜀地的“艾子”还自有一种意思。
古时四川，食茱萸的小白点子被称作“艾子”。蜀人将艾子捣碎轧开取汁，烹调蔬菜十分辛香。它是唐宋川菜的重要调料。唐代孙思邈记载，食茱萸又称艾子、辣子。北宋宋祁知成都府，著有《益部方物略记》。书中说，艾木大抵茱萸类也，蜀人每进羹臛以一二粒投之。南宋范成大入川，著有《成都古今记》。他的表述和宋祁相仿佛，特别是打头加上了“艾子”二字。这段话，明代杨慎的《全蜀艺文志》和清代彭遵泗的《蜀故》也都归在“艾子”词条下。
作为成都附近的四川人，苏轼想必知道“艾子”的意思。
但是呢，这并不说明“艾子”就不是艾人。
南宋刘克庄是福建莆田人。他的《艾人六言二首》写端午风俗。诗中明确称艾人为“艾子”：“令祖岂非艾子，先师莫是茅君？”刘克庄著有《后村诗话》。书中记录南宋高登的事迹。末了特别提到：“高《端午》诗云：‘无邪烦艾子，有愠赖桐孙。’用事琢对，深于五言者。”
高登是福建漳浦县人，两地同在福建海边。
所以，《艾人》是福建人干的好事？
不是不可能，书中有写到大海和海产。而且，有些用语似乎是南方方言，甚至有粤语的痕迹。民间的恶趣味笑话往往借用谐音。只是，宋代的语音已经变化巨大，现在难以确证。而且，闽南的方言众多，于是难以判断。比如，《艾子》似乎与佛山南海九江话有什么关系。
包括广东，南方不少地方在清明有做“艾饭”的风俗。
事实上，广东还有一种方言就叫做“艾话”。
这种方言里，“艾”是“我”的意思。
但是，怎么理解《艾子》的故事伪托齐国。
这个不难解释，作者是一个北方人。
北方人为什么写海边故事？
他也像苏轼一样，发配到了南海边。
恶趣味，他正是为了发泄。
因为遭遇相同，所以托名苏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