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侯之悲

读《史记》的好处之一是能够看见，那些历史上与自己有些相似的人，曾经活得怎么样。这种相似，可能是际遇上的、性格上的，也可能是观念上的。正是这种相似引起我们的关心和好奇，迫切的想看它们最后获得了何种结局。可是，如果只是功利地去读，容易忽略历史的细节；只有还原历史的现场，才可能悟透那些人和那些事。

在《现场：细读<史记>》中，作者试图还原历史发生的场景，通过细读来解析《史记》其辞微旨远和春秋笔法。在书中，他撷取了一些精彩片断，如绝境重生的田单列传、英雄失路的魏公子列传、可用一曲悲歌来象征的项羽本纪，还有国士无双的淮阴侯列传等。书中所用篇幅最多的是项羽本纪，而与项羽的悲催结局不相上下的，同样令人唏嘘的是淮阴侯韩信。

韩信这个人的人生前后半段的际遇可谓冰火两重天。少时穷得走投无路，只能靠接济；后来至汉王麾下拜为大将，一度到了可以决定天下归属的地步。因为贫穷，不能推举做官，也不能经商养活自己，常常寄人篱下混口饭吃。为了活下去，他受了不少白眼，但也有洗衣妇纯粹出于同情，而一连数十日带饭给他吃。

有屠夫的儿子威胁他，说要么杀死自己，要么从其胯下过。韩信以“杀之无名”，也就是没有名义来杀他，所以选择俯出胯下。到了项梁渡淮河时，韩信杖剑从之，但在其麾下没有做出什么名堂。项梁落败，转入项羽麾下，被录用为郎中，但项羽不用他的策略。接着汉王进入蜀地，韩信从楚国逃到汉军，做了不知名的小官。有一次，他和其他十三个人违了法，要被斩。其他十三个人已经被斩，轮到韩信，他对夏侯婴说，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为何斩壮士？夏侯婴以其言行之奇，遂不斩他。

后萧何也以其人为奇。韩信见汉王刘邦没有重用他的意思，于是准备再次逃跑。是萧何见状趁着月夜连忙追赶才追回。回来后，萧何见刘邦，称韩信为“国士无双”，劝刘邦拜其为大将，且以重礼待他。举行隆重的仪式拜为大将后，韩信手下的将领对他不服，对于他突然升官，“一军皆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擒拿赵王的背水一战后，诸将都服气了。于是，韩信领兵向西、向南、向东，虏魏王，擒夏说，诛成安君，协燕，定齐，杀龙且，立下了一件件赫赫战功。

然而，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足以危之。但韩信不信。他觉得自己功高至伟，刘邦不会拿他怎么样。或者他觉得在刘邦真的对他不义之前，他没有理由为自己的安危早作打算。总之，在辩士蒯通以“野兽已尽而猎狗烹”警示他，欲以奇策感动他时，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背叛刘邦的事情。不过，危险很快就到来了。

刘邦先是袭夺了他的齐王军，让他迁徒到楚国，然后贬其为淮阴侯。韩信这个时候知道汉王“畏恶其能”，也就是畏惧（禁忌）他的才能，所以经常称病不入朝。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韩信才觉察到自己的危险境地，所以他决定，可以反了。于是他秘密与陈豨商议，约定等刘邦听信谗言要讨伐陈豨时，自己作为内应来接应其造反。不幸的是，其舍人的弟弟为救得罪了韩信的哥哥，向上报告了韩信要反的消息。

当年韩信得益于萧何月夜追回后来拜成大将，如今却因萧何使诈，被他诓入宫中，为吕后斩于长乐钟室。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然也。死的时候，韩信心里只有一个字“悔”，悔不当初没有听蒯通之计，现今“乃为儿女子所诈”！

太史公评韩信，说他未能学道谦让；如果他不伐己功、不矜己能，那么其功勋可与周公、姜太公媲美。而且，在天下已经大定之时，却谋叛逆，其最后落得的下场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个体出发，我很想替韩信说两句。历史上对韩信的针砭主要集中在三点，即他胆怯、无德行和叛逆。胆怯是说他宁受胯下之辱而不敢动刀，同时说他无德行所以没能推举和被选择为官。实话说，这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贬低根本没有根据。韩信如果当时真胆怯，当他有机会杀了那个曾侮辱他的人，绝不会放过；而且，能够放过曾侮辱他的人，他也绝不是真有道德缺陷的人。恰好相反，这才是真道德的表现。至若叛逆，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事实证明，在他最有胜算时，他根本没想过这事。

《现场：细读<史记>》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看待历史的视角，通过还原历史的现场，贴合着历史场景和背景的“现实”，来理解其中的人物，帮助我们看清历史的细部和人物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