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自我,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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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 我 悉达多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婆罗门家族,自幼聪慧,天资过人。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觉得他日后定能成为婆罗门王子,一个伟大的智者和祭司。事实上,如果一切按既定的路线走,悉达多确实可以成为一位卓越的婆罗门。 但在日复一日的经书吟诵中,悉达多发现,这样的"自我"并非"真我",它更像是一件精心缝制、用以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外衣。传统的恒河沐浴也只是"自我安慰",内心的阿特曼从未降临,他的灵魂依然焦渴。这焦渴,并非对更多知识的渴求,而是对"成为自己"的深切呼唤。 于是悉达多在告别父母,脱离富贵身份后,踏上了沙门之路,这第一步,与其说是奔向某种真理,不如说是决绝地逃离那个"非我"的精致牢笼。跟随他一起修习的,还有他最忠实的伙伴果达文。他们企图在痛苦、贫穷、饥饿的虚无状态中消灭感官,体会重生与死亡,以达到无悲无喜的境界。然而,在经历了三年的苦行后,悉达多感悟到在这样状态下创造的"无我"更像是一种"自我欺骗",作用类似于醉酒的自我麻痹。他试图用肉体的痛苦来消灭"自我",却发现那被压抑的"我"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存在。沙门之道,是另一重更为艰苦的"非我"。 下一步又该怎么走呢?在果达文的建议下,他俩踏上了寻找佛陀的道路。 乔达摩,即传说中的佛陀,只一眼悉达多就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虽然跟其他僧侣一样穿着黄袍,但他的动作、神态轻盈自若,浑身上下闪耀着圣人的光辉。悉达多毫不怀疑他已达佛陀的最高目标,但在听过对方的教义之后仍心存质疑。事实上,觉醒后悉达多不相信任何教义。在他看来,教义虽好,但终归是匡扶思想的工具。真正改变一个人内心本质的,是自我的体会和感知。 他领悟到,所谓"非我",并非是要消灭自我,而是消解那个被观念、教条和社会角色所固化的"小我"。唯有打破这个外壳,才能瞥见与万物相连的、更广阔的"大我"。于是,在拜谢乔达摩,并与伙伴果达文友好分别后,悉达多踏上了"寻我"的道路。 自 我 在经历了"非我"的状态后,悉达多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我到底是谁?突然,一个想法跳出来:我之所以对自我一无所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一直在逃避"自我",害怕"自我"。这意味着,真正的探索不是向外征服,而是向内直面。由此,悉达多打开所有的感官,观察、吮吸每一束光,每一片色彩,感受所有的愉悦。 悉达多面临的第一个"自我",是有关欲望。这是他刻意选择的"入世",一场投身于欲望洪流来认识自己的神圣实验。只一眼,他就被珈玛拉吸引。她是一个美丽的妓女,悉达多渴求在她身上学会情爱。珈玛拉接受了他的"邀请",条件是悉达多必须有钱,且体面。这对一个身无分文,蓬头垢面,浑身上下仅一块破腰布蔽体的沙门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悉达多从容应对,承诺一定会达到珈玛拉的要求,用他擅长的三件事:思考、等待、斋戒。 然而,就是凭借这三个“简单”技能,悉达多轻松地从商人身上学会了赚钱的本领,从而拥有了自己的府邸,开启了与珈玛拉的情爱之路。 最开始,悉达多只是冷眼旁观,对财富权利等都淡然处之,他只专注于自身的感官,为普通的快乐而满足。然后慢慢地,悉达多从"旁人"转化成"世人",沉迷于各种声色犬马,从清朗小伙变成了丑恶的富人嘴脸。他忘记了,这只是一场追寻真我的旅程。 这些变化珈玛拉都看在眼里,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甚至比果达文还要了解悉达多。她看出了悉达多的堕落,眼见他一步步走向腐烂,但却无力劝阻。她明白,悉达多已经没有思考的激情…… 叫醒悉达多的,是一个梦。 珈玛拉养了一只稀有的、会唱歌的小鸟。然而在悉达多的梦中,那只关在金笼里的小鸟死掉了,他蓦地取出笼中的死鸟,一把扔到了街上…… 突然,悉达多被一阵心痛惊醒,仿佛被扔到街上的,除了那只死去的鸟,还包含他的一切美好且有价值的东西。那只金笼中的鸟,正是他内心深处那个鲜活、却被财富与惰性囚禁直至窒息的灵魂象征。 悉达多正坐树下,开始回忆他的过往:幼年时亲人的赞美;青年时猛增的思考;以及沙门中顿悟的未知的"自我",那个他想要靠近的更清楚、更明白的自我。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样的自我已被酒精和欲望吞噬。 悉达多感到一阵恶心,汹涌之下离开府邸,再次脱离富人身份。然而,这一次的脱离,不再是逃离"非我",而是厌倦了那个沉沦的"小我"。他太难受了,丑恶的自我在内心翻滚,如宿醉的酒一般令人生厌。他太想剥离了,要不就这样死去吧。悉达多这样想着,突然内心久违的声音响起,"唵"…… “唵”声带来了新的启示。是的,悉达多体验了一些已知晓的错误事实,变成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傻瓜。接着,在"以恶制恶"的入世体验中,曾经那些被完美的教义困住的自我,被经历丑恶事实的自我,杀死了。 悉达多在河边醒来,犹如一个新生儿,再次踏上了朝圣的路。这条朝圣之路,不再通向任何外在的教主或教义,而是直指那颗历经红尘、破碎后又重生的内心。 无 我 悉达多当初由河流往上前往"寻我"的路程,如今大梦初醒,他顺着河流往下游走。他要找一个人,那个当初免费让他渡河的,一个叫瓦苏德瓦的船夫。 船夫还是一如既往的友好,他接纳了悉达多想与之同行的请求。但他们之间鲜少交流,这个过程中,悉达多学会了倾听。学会用一颗平静的心,一个敞开的灵魂去关注一切,没有激情,没有期盼,没有论断,也没有成见。河流似乎在永恒中流动。 但一个故人到来,才让悉达多真正领会到永恒。十一年过去了,那个教会他情爱的珈玛拉再次出现,这一见却是永别。 珈玛拉在去见佛陀的路上被毒蛇咬伤,正巧被河边的瓦苏德瓦发现,并带回住所救治。悉达多一眼便认出了瓦苏德瓦怀里的珈玛拉,他抱着中毒已深的珈玛拉,脑海中两张年轻和年老的脸交替出现。在珈玛拉生命走向终点时,悉达多突然感到生命的坚不可摧。生命或可消逝,但瞬间即永恒。 他爱她,但不是真正的爱。尽管两人共度二十余年,深陷情爱,但珈玛拉却并没有教会悉达多如何去爱。真正教会悉达多爱的,是一个男孩儿,他是悉达多与珈玛拉共同孕育的孩子——小悉达多。 在珈玛拉死去后,悉达多担负起了父亲的责任。与小悉达多相处的时光中,悉达多体会到了父亲对儿子不可抗力的、痛苦且盲目的爱。面对叛逆的儿子,悉达多企图用耐心和教导来感化他。结局可想而知,小悉达多并不领情,且对这个陌生的父亲充满敌意,最终选择逃离。 悉达多无比纠结,但无法收回对儿子的爱,他必须要找回他!这个时候河流仿佛发出轻笑,悉达多突然在河面上瞥见了一张相似的脸——他的父亲。他记起年少抛下贵族身份,决意加入沙门时,父亲痛苦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同时,他又看见了,多少个日夜父亲辗转反侧,思念儿子的悲凉身影。 一切都回来了!父亲,儿子;爱,和被爱;乐与痛、善与恶、笑与悲……所有的情感都汇聚在了一起,如轮回一般,融入同一。 悉达多变得更宽容了,他开始接受所有的人,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善恶。在这条永恒的河流中,他看清了生命的完整面貌:每一个"自我"都是暂时的,每一个"非我"都指向更深层的真实,而最终的"无我",不是虚无,而是与万物合一的圆满寂静。他不再寻找自我,因为他已成为一切。 探索·发现 关于后章,其实还有果达文和悉达多的谈话,其中有关于探索和发现的见解,中间他们还提到了有关事物正反面的看法,以及真实与幻象的区别。文字不多,但信息量比较大,个别话语是我目前还没有办法理解的。实际上,要"消化"《悉达多》并不是我三言两语,或者一篇文字就能说清楚的。 正如悉达多最终领悟的,智慧无法被传授,只能被体验。同时,这本书的伟大之处,不在于给出了答案,而在于它精确地描绘了寻求答案所必须经历的完整循环——从否定到肯定,再从肯定回归包容。 悉达多不赞成“教义”,但我看到的《悉达多》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一本篇类似"教义"的书。但,它所说的"教义"并不是让我去相信什么,或者不相信什么。它更像一幅地图,标注了河流、山川与险径,但路途中的风景与体悟,必须由每个旅人亲自去丈量和感受。我觉得他要告诉我的,大致是寻找,再接受的过程。然而在过程中,我所要经历的事情,一些喜怒哀乐都可以转换为自我成长的养料。 这或许就是黑塞所指的"圆融统一":我们不必在神圣与世俗、痛苦与快乐、自我与无我之间择其一而终。真正的觉醒,是欣然拥抱这所有对立面构成的整体生命。入世也好,出世也罢,佛本无相。而真正的"相",或许就藏在我们每一次真诚的渴望、每一次刻骨的失落和每一次平凡的了悟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