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人|工作中的女性:家庭、职场与姐妹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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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女性在职场打拼、获取收入司空见惯,然而,女性真正走向劳动力市场的历程不过百余年。19世纪的美国,工业革命打破传统家户经济模式,劳动被重新分割。男性成为工厂里拿工资的养家者,女性则被束缚于家庭,操持无偿家务。即便有女性走出家门进入工厂,也面临诸多限制,女性劳动价值长期被忽视。
这种历史困境深远影响着女性的劳动处境。为何家务劳动难被认为是正式工作?一些旨在保护女性的劳动政策,有时为何反而加剧了职场歧视?“姐妹情谊”如何因阶层差异而出现裂痕?从过去到现在,女性在追求劳动价值认可过程中,面临怎样的矛盾与挣扎?
本期历史学人邀请美国史研究者焦姣及中国政法大学陈碧,深入剖析美国女性劳动角色转变及当下女性劳动困境,谈讨如何让女性劳动价值得到全面且公正的认可。
点击收听“历史学人”播客Vol.99《工作中的女性:家庭、职场与姐妹情谊》:https://www.douban.com/podcast_episode/370115
(下列文稿摘自历史学人播客Vol.99口述稿,仅对语法和文字做基础编辑)
01 殖民时代,美国女性是家庭劳动的组织者
陈碧:当我们说到工作的时候,实际上不知不觉就会把工作分成两种:一种是在家里的工作,就是家务劳动;另一种是在外面的职场工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就被进行了这样的区分?按照这本书里的脉络,我们来看一看在前工业革命时代工作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发现,好像在那个时候男人和女人都在工作,而且他们是在平等地工作,而这种工作我想把它描述为田园牧歌,即那个时候大家在并肩劳动,家庭里的任何一个人,不管男人女人,如果任何一个人不工作,那他们就不知道今天的午餐在哪里,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所以那个时候的 make living 真的是谋生。焦娇,你给我们讲讲美国的女人们,她们是如何在和男人一样从事这种工作的。
焦娇:如果我们把美国的历史从他所谓的殖民时期开始算,那么在殖民时期,美国农村的那样一种工作状况是不是可以被称为田园牧歌的工作状况?这个问题其实特别有意思,这本书因为只有 200 页的篇幅,它举了一部分的例子。如果我们看几十年来的这些美国历史学界的研究,有很多的例子会跟你讲,在殖民时期,实际上他们从事的劳动是什么样的劳动。其中最基础的一点就是陈老师刚刚提到的,大家必须要以一个家庭为单位在一起进行劳动,而且在这个劳动的过程中,很多时候家里的女性其实是这些劳动秩序的安排者,用日常的话说就是,她是负责安排谁应该干啥的。家里面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要共同参与到为家庭制造各种各样的经济收入上来,这个是当时基本的情况,我自己觉得特别有意思。
书里简单提到过有一本书,作者叫做艾利斯·莫尔斯·厄尔(Alice Morse Earl),那么这个厄尔是什么人呢?这个人大概生活在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美国历史学界经常把她称为美国第一位女性物质生活史学者……我们从厄尔的书里就会看到大量的当时的田园牧歌是怎么样一种牧歌,你看完之后觉得其实从某些方面看来也不怎么牧歌,比如说,作为一家之主的女性去组织大家进行全家劳动的这个例子,比如说,家里面最基础的男耕女织,就是男性可能要从事这个家里面大量的重体力的劳动,女性可能要纺纱,然后家里面的小孩从小到大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活是制作桦木扫帚,就是到了冬天的时候就去把外面光秃秃的那个白桦树树枝砍下来,然后一点一点的做成小扫帚,用来扫壁炉或者烟囱,每年卖扫帚挣的钱就是这个小孩一年的零花钱。
里面有一个我自己特别喜欢的例子,就是每年到了入冬的时候,殖民地的这种东北部的家庭,有一个最重要的活动,即做肥皂。因为那个时候是没有现在这种商业化的,我去市场里面 5 毛钱买一块肥皂,没有这个东西。所以每年从一入冬天气开始凉下来之后,家里面的女性要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组织家里面的人每一天吃完饭之后把剩下的油倒入一个专门的铁皮桶。然后攒一冬天,到了快要开春的时候,家里的女性要负责夜观天象,比如说她要看当时的气温,要观察潮汐的变化,他们当时相信肥皂能不能做成功,跟这个潮汐和月相有关系。
所以要非常有经验的女性才能够决定到了快要入春的某一个时间、某一天是做肥皂的好日子。好,然后这个时候全家把一冬天的废油拿出来,然后把攒了一冬天的炉灰、草木灰这些有碱性的东西也扫出来,把这两个东西用特定的步骤混合在一起,油要煮一煮,草木灰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去过滤几次,烧到多少温度,等等。最后经过了相当于全家一个冬天加半个春天的努力,做成全家接下来一年用的软肥皂。
这个东西最大的特点是什么?特别地臭,你可以想象,一个冬天的废油攒下来,家里面做的土肥皂那个味是好闻不了的。我每次想到他们那个一冬天的废油做的土肥皂就觉得田园牧歌不了一点,但是这样一个情景,它其实是殖民时期东北部农村家庭基本生活的组织情况。
在这个里面,首先,所有的劳动其实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叫做家务劳动或者家内劳动。其次,所有的劳动,不管是家里面的男女还是老少,做的劳动本质上都是无偿劳动,不会有人因为你每天给家里面收集臭臭的废油就发钱给你。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女性往往承担了那个组织家庭内部劳动秩序的角色。……
陈碧:为什么我会讲到美国好像是田园牧歌呢?就想象一下做肥皂的劳动,好像还是要比中国古代妇女在家里的地位略好一些。因为在中国这边仍然是男性主导的小农经济,同时中国古代女性受到了更残酷的压制,就是还有这种男尊女卑的礼教,等等。所以为什么我在聊美国的时候会想那个时候的美国女性跟她的丈夫和儿子们在一个家庭里面,他们是并肩劳动的,那个时候虽然劳动都不给钱,但是会给予一种很不一样的身份感,即你的价值被肯定了。当男性和女性在一起并肩劳动的时候,当劳动没有区分家庭和职场的时候,似乎是更平等的。
02 工业革命后,男性拿工资,女性则留在家中
陈碧:那现在我们就来讲,是什么让情况发生了改变?工业革命之后就有一些工作是给钱的了,男人就顺利地搭上了工业革命这趟便车,然后他们就到外面去工作了。男性的工作是给钱的,而留在家庭里的女性们还是在干以前的工作,操持家务,做饭、洗衣、照顾孩子、照顾老人,而这些工作就没有报酬了。
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重大的变化,当钱突然变成了工作的这种重要的区分标志的时候,男人就变成了那个赚钱养家的人,而女人就变成了花钱的人。从赚和花的这点上,我觉得在女性身上出现了一个诅咒,就是家务劳动的地位突然就变低了。所以焦娇讲在走向工业革命之后,资本主义是如何剥削了女性,然后获得了长足的发展的动力的?
焦娇:其实我们很大程度上开始有这样一个区分的时候,就出现了70 年代女权主义历史学界非常重要的一个争论:到底是先有父权制,还是先有资本主义?或者说,我们觉得这两种工作不一样,到底是因为一个是男性的工作,另一个是女性的工作,还是因为一个是挣钱的工作,另一个是不挣钱的工作?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当然首先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刚刚陈老师说的,你要区分这两种工作,那首先得有钱的出现。
我觉得应该在实际的历史中来看,这两个过程很多时候是相互交织的,在有些地方,比如说,随着市场的出现,很大程度上男性和女性都会卷入市场。在早期手工业发展的时代,美国东北部早期手工业里面最重要的产业之一是手工做鞋,最开始这些斜都不是在工厂里面做的,都是大量通过外包制来完成的。一般在一个城市里面会有做鞋的承包商,或者做鞋的商店,然后它把工作外包给周边这些郊区或者农村的一些家庭,那么在这个家庭内部,你可以想象他其实并不一定会变成我们所说的,家里面男性就是做鞋卖钱的,然后妇女和小孩就是不做鞋的,这是不可能的,家庭内部仍然是承袭了原本的这样一种家户经济的分工。往往是,比如说,男性负责做鞋楦,就是拿那个小锤子梆,女性可能是负责缝鞋面,拿一个小针缝,小孩就负责做特别简单的揉皮子,把这个皮子给弄软,等等。因为这仍然是承袭原本的家庭分工,那么这个时候你其实也很难区分说家里面谁是挣钱的,谁不是挣钱的,因为最后外包商收走的就是那一双你们全家共同做出来的鞋。
那么,真正这样一个专属领域的诞生,其实很大程度上首先还是跟工业化的进一步发展有关系。有一部分被从这样一个家庭生产的秩序里面给拎出来了,他需要到一个统一的地方,可能是一个作坊,可能是一个工厂,可能是一个办公室里边去工作。然后家里面不管是这个所谓的男性还是女性的一家之主,都不能够再决定你工作时候,比如说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了,有一些新的人,可能是那个工厂主,可能是你的老板,可能是这个工厂的别的一些经理人,他们来决定你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你每天的工序以及你能够挣多少钱。所以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们会看到有一些人被拎到了一个服从于这种大工业管理的秩序之中,然后另一些人被排除在了这个秩序之外。
所以我们会看到在整个19世纪的工业化过程中,包括在后来第一批女权主义历史学人集中批判的这样一个概念,就是随着工业化的进展,所谓的女性的专属领域这样一个概念被不断加强了。但是,专属领域产生的时候,你会发现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我们现在去批判的时候,我们会说专属领域是个很糟糕的东西,那就意味着有一些人去挣钱了,剩下的人被剩下了,好可怜,没有办法参与到那个伟大的挣钱的活动之中去;但是,当时大量的19世纪的女性,她们并不是这么想的,相反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时候,尤其是当年的殖民地时期,负责组织全家做肥皂的这样一些中产白人女性,她们对于自己的专属领域其实是很认同,甚至是非常赞美的。在她们看来,我能够留在家庭里面操持家务,负责养育儿女,更加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可以,比如说做慈善活动,我可以去搞敬酒令,然后可以去办幼儿园,包括可以去帮助那些比我穷的女性,等等。她觉得,我做的这个事情其实是比简单地去工厂里面干活更有意义的。而且更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当时很多人认为,所谓的女性的专属领域是更加有道德的,因为我做的是这种有利于社会健康的事情,而不仅仅只是简单地维持一个家庭的生存。
所以在整个19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们看到“分离领域”这个词的背后,有很强的道德意涵,所以大家会觉得这个东西是一个有必要长期维持下去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应该被毁灭掉的东西。这样一种观念基本上从19世纪的后期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中期,也就是第二波女权主义兴起之前。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分离领域”是非常流行的一个概念。
03 曾经的女性为何“以劳动为耻”?
陈碧:所以其实听上去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阴谋,就是他把你留下了,然后还告诉你留在这里也挺好的,所以那个时候被留下的人也甘之如饴。我发现这本书里也讲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在工业革命之后出现这样的分离领域之后,美国的女性其实一开始也是以劳动为耻的,她们也不是那么愿意离开家庭,离开那个避风港,出去从事一份工作的。
而且她会觉得这工作不体面,我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出来赚点钱,只要度过了危机,我是要马上回去的,这样才能够维持我的体面。所以,其实我们今天的人是很难去理解这种以劳动为耻的,这种耻感是怎么回事?其实我们在就是历史学人第92期的时候讲过一个民国的故事,就那个时候的女性弃夫潜逃,离开丈夫的供养,她们离开以后找什么工作呢?她去做纺织工,就这种工作,她也是觉得特别羞耻的,意思就是你要是混得好,你要是有道德,你要是上得了台面的人,你是不应该工作的。所以这也许也是当时的这个分离领域给女性埋下的一个伏笔,就是你应该过那样体面的、有道德的生活,而不是工作。所以焦娇觉得,当时的人以劳动为耻,主要原因是什么?
焦娇:我觉得陈老师刚刚举的这个纺织工的例子特别典型。不仅仅是在中国,而且在美国,包括在工业化时期的英国,纺织女工这个意象特别重要。我们看大量的小说,然后当时的报纸杂志,都会围绕纺织女工这个群体到底应该怎么工作进行讨论。当然,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在工业化早期,大量的女性,她们如果有机会走出家庭去从事工作的话,纺织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种。当时人们会认为,女性手比较巧,这个工作非常适合女性去做。然后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在19 世纪中期的美国,她们会产生一种很有特色的言论,她们会认为自己跟英国的纺织女工不一样。当然,她们当时是没有办法想象中国的纺织女工的,她们的对比对象只有英国的纺织女工,所以当时美国人的主流舆论认为英国的纺织女工过得特别差,又贫困,工厂里面的卫生条件、安全条件又很糟糕,工资又特别低。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他们会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就是如果一个女性长期在英国式的纺织工厂里面工作,最终的结果就是在贫穷与绝望中走向道德堕落。当时有很多美国大众文学讲的都是纺织女工的故事,她贫困到走投无路,最后就沦落到烟花之地了。所以美国在 19 世纪中期的时候出现过一个非常有名的社会改革项目,叫做洛厄尔工厂。她们把自己的工厂称为新式工厂,它里面招聘的也是本地的纺织女工,但是它会说什么她们是一种美国式的纺织女工。其特点就是要在纺织厂内部塑造一种有利于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道德培育的环境。
那么这个前提是什么呢?首先是基本只招本地或者邻近村镇的女性,你不能走得太远,走得太远就很危险。你一个芝加哥的小姑娘,如果跑到美国东北去做纺织女工,没有家人管理你,你可能就堕落了。不行,我们只招附近的,然后我们对这些女工的生活作息都有非常严格的管理,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干活,然后每周到什么时候必须要去教堂,然后我们给他们建这种学习室、读书室,然后我们给她们讲,你将来离开工厂之后应该怎样回归家庭,过一种贤妻良母的生活。她们认为,在这样一个情况下,能够调和所谓的女性特殊领域跟女性工厂女工的角色之间的矛盾,所以这个是当时美国人在某种程度上特别强调美国女性,或者说美国女工特殊性的原因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