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 人的辛劳、梦的负担、时间的折磨
2018年5月11号,秘鲁亚马逊丛林,夜。
那是沃纳·赫尔佐格电影工作坊的最后一个晚上,入选导演们经过近半个月的密集创作和长达几天的展映,身子早已疲惫不堪,但精神上却都异常兴奋。大伙儿拖着重重的腿脚,围着篝火,拿着酒瓶,又唱又跳,享受着最后的狂欢。
工作坊住宿的地方是马德雷德迪奥斯河边的一个科考站。由于离城市太远,这儿平日里是不通电的,整个区域的电力靠着一台时灵时不灵的发电机支撑,工作坊拍摄和后期如何给设备充电一直是个棘手的问题。但那一晚,发电机竟抖擞了起来,科考站的院子里架起了一台大功率投影仪,放起了《陆上行舟》。不过现场并没有支幕布,影像被斑驳地投到了正对面的草房顶上,那画质使得你就算想认真看,也看不大进去,更何况是在这样的一片喧嚣之下。

院子角落有几个躺椅,我和几个已经蹦不动的导演坐在那儿,正聊着天。此时,远处篝火的光照不到的地方站起几个高大的身影,悄悄地往外走去。那正是赫尔佐格导演和夫人莲娜,还有他的弟弟、制片人卢基。我站起身,迎上前去问道:“老师,您要走了吗?”他笑着答道:“小声点儿,我不想声张。不然大家就都会围过来。”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我远远地望着篝火旁忘情得意识不到导师已经离开的工作坊同学们,必然没有想到未来这七年里大家都发生了哪些变故。现如今,他们有的已经拍出了几部长片,有的甚至成了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委,有的迫于生计改了行,连合伙办工作坊的两位哥伦比亚制片人也早已分道扬镳。而我,决计想不到七年后自己会在一所影视院校——赫尔佐格导演最为嗤之以鼻的地方——带课教书,顺带着翻译了他的两部著作。

作为工作坊里唯一的三个能用导演的母语接受他指导的青年导演(其他两位都是德国人),和他相处的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他之间的交谈并不算多,但他的寥寥数语却无一不给了我莫大的鼓舞。他离开的那一刻,我有所预感,未来一定还能为他做点儿什么。果然,疫情期间最为憋闷的时候,看到他马上要出版新书的消息,我立刻联系到了他,请求能否让我把书翻译成汉语,于是莲娜把我介绍给了慕尼黑汉塞尔出版社,又辗转推荐给了新经典文化。
在此,我要感谢导演及其家人们长久以来的信任。感谢新经典文化的编辑老师们给我这次机会,没有他们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校对和润色,我无法顺利完成这本书。感谢北京歌德学院对这本书出版的资助,感谢家人、朋友们多年来的支持,尤其是留德多年的好友杨雪阳女士在翻译过程中的无私帮助。翻译赫尔佐格导演的文字不是件轻松的事。他常说,他的写作会比电影流传得更为久远,所以在整个翻译过程中我都秉持着极大的使命感,字斟句酌地追求意思贴切,力图在最大程度上还原导演的语言风格。
2023年柏林电影节,卢基请我在电影宫旁喝咖啡,还特意问到我有没有在翻译中体现出沃纳文字中的诗意,我忙说道:“有的”。希望这本书在读者看来,这句信誓旦旦的回答并非大言不惭。
而在文字之外,近年来我意外地发现,这样一位在电影史举足轻重的创作者,在中国的电影界,甚至是在影视院校的专业学生中间的认知度都比想象的有限得多,这就使得这本书的出版不仅有着文学价值,更具有了学术意义。以往在中国出版的关于赫尔佐格导演的著作,都是他和别人的访谈,或者学者和影评人们根据二手文献写的研究型文章,几乎没有直接从他的母语德语翻译过来的一手资料。而这本书,导演总是拒绝把它称作“自传”(Autobiografie),而是“回忆录”(Erinnerung),因为它并不是客观的记录,而是主观的、对他一生中无数个想法的记忆溯源。

于是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导演对自己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对每一件重要作品的兴趣来源、创作思路的全面梳理。当然,他不保证每一个提到的事情都是事实准确的(Tatsache),但都是真实的(wahr),就像他的电影一样,需要足够的虚构才能抵达“令人狂喜的真实”。我这篇译后记里提到的往事同样如此。
想必学者们读到这本书,定会对与赫尔佐格导演相关的电影史产生与以往不同的认识。对电影人来说,读到这位传奇导演的亲笔讲述必然会启发到自身的创作。而对于非电影行业相关的读者来说,从这里读到一个个小故事也是极为有趣的。

最后,我想引用导演常说的一句话作为结尾:“电影是给文盲看的艺术”。感受赫尔佐格的电影并不需要读这本书,不过读了这本书再去看电影,或许能别有番收获。就像我自己一直在做的那样。
沈巍
2025年9月23日
于韩国釜山
(以下内容摘自译者沈巍10月18日在上海徐家汇书院的对谈):
这本书的德语原名直译过来是《人人为自己,上帝反众生》,也是赫尔佐格一部电影的名字。对于赫尔佐格,他一直觉得这句话是他的座右铭,但他又一直非常遗憾,这部片子为人所熟知的,往往是它的英文译名《卡斯帕尔·豪泽尔之谜》。于是他一直有一个想法,想把这个名字再捞出来,重新呈现给大家一次。于是在他八十大寿这年,他写了自己的这本回忆录,用上了这个名字。这个书名的本意是非常残酷的。
当我们选择中文书名时,询问赫尔佐格导演有没有别的提议,他自己建议说,就叫《灵魂的风景》,德语是“Landschaften der Seele”,这个标题乍一听有些鸡汤,但其实“Seele”在德语里除了灵魂,还有心灵、众生的意思,意指大家都是有灵魂的、活生生的人,从书的内容来看,这个词的意思像是说“人的深处”,指的是导演接触到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与导演精神世界形成共振,然后形成艺术构思的过程。
再回到“灵魂的风景”,赫尔佐格也说起过他拍纪录片,从来不认为拍的是一个客观的东西,他一直认为他呈现的是人们灵魂内部的风景,是让大家看到人的内心世界。包括这本回忆录,之前有人介绍说这本书是他的自传,他从来也都拒绝这个词。他说我写的不是自传,是回忆录,区别就是自传是个传记,是种客观的东西,但回忆是主观的、是精神世界的东西。
回忆起我和赫尔佐格导演的相处,那是七年前的一个工作坊,他在全球发布了一个征集,经他筛选后,可以回到他拍摄他最经典的两部作品《阿基尔,上帝的愤怒》和《陆上行舟》的秘鲁丛林的小村子里,自己去看景、选演员、拍自己的东西。他在讲课的时候很少聊电影,却经常聊人的思维,讲数学,甚至自己读唐诗。他一直在提醒我们,不能把任何东西想当然。

我也想借赫尔佐格最有名的电影《陆上行舟》,阐述他非常重要的几个世界观。第一个是他认为有一个东西叫“adequate image”,给你呈现足够强的图像,就能直达你的灵魂深处,让你有一种启蒙感。但如果你用一个模型去做这件事,就会削弱这种图像本身的力量。当你看到这件事情,真的有人这么干成了,给你的冲击会大得多。第二个是他人格里的理性,大家好像总谈“我应该要进疯人院”,似乎大家对赫尔佐格的刻板印象就是疯子导演,什么事都敢干。但实际上在书里所写,包括我和他接触的感觉,他做事其实非常理性,是清楚地知道这件事能干成,他才去做。在工作坊里,他也多次强调安全,做事一定要经过测试,这可能是反直觉的,他强调安全,但很少强调伦理。
关于拍摄《陆上行舟》的幕后纪录片《电影梦》,它的英文直译叫《梦的负担》,这更能精确地表达拍摄的过程。他认为自然是无情的,甚至鸟叫都是一种嘶喊,也就像原来的书名“人人为自己,上帝反众生”,还有些像中国的古典《道德经》里那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感觉,就是在说大自然不会在乎你,你也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或人类,是自然的主人。也像他在这本书里所写:“我环顾四周,丛林在同样火热的仇恨中愤怒地蒸腾着,而那河流则以庄严的冷漠和讥讽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对一切视若无睹:无论是人的辛劳、梦的负担还是时间的折磨。

赫尔佐格曾经说过,他认为自己所有电影作品的主角都属于同一个家族,这个家族的人就是有一些天真,很多时候明知这件事注定会失败,或者注定会给我们带来毁灭,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孤身去做这件事。这也是他所有作品里人物的一种共性。
他还有一个概念“令人狂喜的真实”,那可能是一种迷醉的状态,当你认识到事物的这一层面的真实时,就会达到那种启蒙状态,它不是一个事实,却能让你达到一种狂喜。例如他常举的一个例子,大家如果去过罗马,圣彼得教堂里有一个名叫“哀悼基督”的雕塑,刻画的是圣母玛利亚怀抱着她的儿子耶稣,这个耶稣是长着胡子、差不多三四十岁的样子,但圣母玛利亚确实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米开朗琪罗为什么会这样雕塑这对母子?他是想给你传递一个假新闻吗?并不是,他实际上是通过这种面孔去强调圣母玛利亚的纯洁,这一点是超越真的去雕塑一个中年妇女和孩童的,那被赫尔佐格认为是“会计的真实”。

在这本书里,你会读到赫尔佐格狂热的一生,从他的写作里,你也会更多地感受到他作为诗人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