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爱者
又一次通过旁人来感受鲁迅,而且是通过同一个人,上一次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除了当时激动的情绪外,其余大部都已经忘却了,今年上半年专门读过一段时间鲁迅的原著,看了很多,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我不禁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在心理上认同鲁迅,却似乎无法在情感上喜欢他?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不太关心鲁迅在他的作品中所显露的形象,太坚硬了,如一块棱角锐利的硬石,会刺痛我。
但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吗?
从根本上讲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追求自己生命的圆满,追求一种圆融无碍的境界,也就是一种心灵的安静,鲁迅的文字刺中了我的这一价值观,所以我无法从情感上接受他。按理说每一个正常的人都会追求自己生命的圆满,但鲁迅为什么不追求圆融无碍,如同钱钟书、沈从文等人一样呢?
昨天我在颠簸的公交车上想这个问题时,身旁一个一路认真地看金庸小说的女学生时常被我惊到,一个一直呆坐着的人突然掏出纸片写上一行字,不是很吓人么?在我想来,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原因如他自己所说:
“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毫不掩饰对这句话的喜爱,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无法领悟其中的意思,前两天我突然明白了,这无尽的“人们”就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幼弱者和贫苦者,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只要他们还在受奴役,还在受苦,鲁迅就无法达到圆融无碍,他是将自己与生长这块土地上的苦难的大众中的每一个人栓在了一起,这注定了他的一生将不得安宁,如果他只为自己活得舒适着想,是可以圆融无碍的,但那就不是鲁迅了,这让我想到了那个宣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这是怎样一种大悲悯,大慈悲?这是我所难为的,让我不得不心生敬慕。
鲁迅其实也不是完全的那样严厉的、冷硬的,他在北大上课时是非常自然的,在学生眼中,他没有教授绅士的风度,也没有名流学者的崇高气息,他既不滔滔不绝,也不大声疾呼,还会穿插一些笑话和闲话,当学生问他爱不爱林黛玉时,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不爱,我嫌她哭哭啼啼”,引来学生的哄堂大笑。——这跟我们印象中的鲁迅有些出入,他不是“大声疾呼”者吗?这其实体现了鲁迅一个重要的观点,即强调每一个人精神的自由。在不留余地的空气里,年轻人的精神空间是要被挤小的,在他看来“人们失去了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
鲁迅临终前,时常躺在床上翻开一个只有香烟盒大小的木刻画,那上面画得是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面奔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我们想象一下这样一幅画:
长裙子……飞散着的头发……女子……风……奔跑……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内心有什么感觉?
鲁迅临终前,心里盛着的竟是这样一幅画——那是美的象征,那是爱的象征,那是自由的象征,那是健康的活的生命的象征,这也许才是鲁迅生命最深处的东西,是他反抗绝望,批判现实,甘心与千千万万弱困者一起承受苦难的底蕴所在,是呀,没有这样强大的底蕴,他如何坚持长期的独自一人的战斗?
对于奴役我有一个理解:现实生活中要做完全独立的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人的生存总会有妥协,妥协必然有痛苦,这取决于一个人给自己的定位,但妥协是有限度的,当一个人感受到失去自己的痛苦时,妥协就失去了意义。这就是鲁迅说的:被利用无妨,占有是不行的,即绝不当奴隶。从某种意义上讲,奴隶制度就从未消亡过,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恐怕也不容易。
概括来说,鲁迅的精神,就我的理解而言,体现在两个方面。
对人,他是通过“个体的人”到“国家的人”这条路来认识的,他强调的是个体的、具体的人,强调人的自由状态,强调人的精神,合起来就是“个体的精神的自由”。于是他的底线是:个体的人不受奴役,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临死前会公开反对自己比较认同的左联,因为他看出了“借口民族危亡,肆无忌惮的剥削穷人的衣衫,剥削和压迫自己人”的倾向。他始终是站在个人的立场,站在“幼者、弱者,生者本位”的立场。他的目的在于“立人”,这就需要解决一个如何“立”的问题:立人先立心,要立心就不要瞒和骗,要打破虚幻的美梦,面对现实。然而现实总令人绝望,从对生的绝望,发展到对死的绝望,鲁迅看透了绝望那虚妄的本质,开始了用一己之生命来反抗绝望。
对事,鲁迅强调两点,首先是真诚,其次是创造。在鲁迅眼中只有真假之分,而没有左、右、新、旧之分,凡真诚之人虽有时也会严厉的批判,但其心亦存理解之意,唯假道学、伪斗士是其深恶痛绝的。这些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世人随意评判,却从不评判自己。
1908—1918年五四运动前夕,鲁迅沉潜了十年,他“回到古代”、“沉入国民”,但他并没有沉湎与中华古文明的伟妙和国民的困苦之中,他是有目的的钻进去,然后又带着目的钻了出来,这个目的就是创造,他要发出现代中国人自己的声音。
对鲁迅的历史定位,就其人而言,他是中国自古以来第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经济上、精神上全面的独立,他心连着沉默的大多数,却又保持着一种独立不依的人格。孔子要实现其理想还得需要明君仁主之助,独立不了,而且在他眼中的民是以群体形式出现的,是不见个体的;庄子与其说是独立,不如说是“曳尾于涂中”之龟,他追求的是自己的圆融无碍;以后历代文人,在大一统的中国,更多的就是权力的依附者而非批判者了。
就其事而言,鲁迅创造了真正属于现代中国的宝贵精神财富,在东西方夹攻和徘徊中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能够独立发出属于这个时代、属于这个民族的独特声音的人中,鲁迅是第一人。现代中国,我们除了耻辱、解放,还有一个大写的鲁迅。
现在的问题是:我呢?我如何生活,我以什么态度生活?这是需要我自己独立来回答的问题。
但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吗?
从根本上讲我是一个普通人,我追求自己生命的圆满,追求一种圆融无碍的境界,也就是一种心灵的安静,鲁迅的文字刺中了我的这一价值观,所以我无法从情感上接受他。按理说每一个正常的人都会追求自己生命的圆满,但鲁迅为什么不追求圆融无碍,如同钱钟书、沈从文等人一样呢?
昨天我在颠簸的公交车上想这个问题时,身旁一个一路认真地看金庸小说的女学生时常被我惊到,一个一直呆坐着的人突然掏出纸片写上一行字,不是很吓人么?在我想来,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原因如他自己所说:
“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毫不掩饰对这句话的喜爱,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无法领悟其中的意思,前两天我突然明白了,这无尽的“人们”就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幼弱者和贫苦者,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只要他们还在受奴役,还在受苦,鲁迅就无法达到圆融无碍,他是将自己与生长这块土地上的苦难的大众中的每一个人栓在了一起,这注定了他的一生将不得安宁,如果他只为自己活得舒适着想,是可以圆融无碍的,但那就不是鲁迅了,这让我想到了那个宣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这是怎样一种大悲悯,大慈悲?这是我所难为的,让我不得不心生敬慕。
鲁迅其实也不是完全的那样严厉的、冷硬的,他在北大上课时是非常自然的,在学生眼中,他没有教授绅士的风度,也没有名流学者的崇高气息,他既不滔滔不绝,也不大声疾呼,还会穿插一些笑话和闲话,当学生问他爱不爱林黛玉时,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不爱,我嫌她哭哭啼啼”,引来学生的哄堂大笑。——这跟我们印象中的鲁迅有些出入,他不是“大声疾呼”者吗?这其实体现了鲁迅一个重要的观点,即强调每一个人精神的自由。在不留余地的空气里,年轻人的精神空间是要被挤小的,在他看来“人们失去了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
鲁迅临终前,时常躺在床上翻开一个只有香烟盒大小的木刻画,那上面画得是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面奔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我们想象一下这样一幅画:
长裙子……飞散着的头发……女子……风……奔跑……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内心有什么感觉?
鲁迅临终前,心里盛着的竟是这样一幅画——那是美的象征,那是爱的象征,那是自由的象征,那是健康的活的生命的象征,这也许才是鲁迅生命最深处的东西,是他反抗绝望,批判现实,甘心与千千万万弱困者一起承受苦难的底蕴所在,是呀,没有这样强大的底蕴,他如何坚持长期的独自一人的战斗?
对于奴役我有一个理解:现实生活中要做完全独立的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人的生存总会有妥协,妥协必然有痛苦,这取决于一个人给自己的定位,但妥协是有限度的,当一个人感受到失去自己的痛苦时,妥协就失去了意义。这就是鲁迅说的:被利用无妨,占有是不行的,即绝不当奴隶。从某种意义上讲,奴隶制度就从未消亡过,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恐怕也不容易。
概括来说,鲁迅的精神,就我的理解而言,体现在两个方面。
对人,他是通过“个体的人”到“国家的人”这条路来认识的,他强调的是个体的、具体的人,强调人的自由状态,强调人的精神,合起来就是“个体的精神的自由”。于是他的底线是:个体的人不受奴役,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临死前会公开反对自己比较认同的左联,因为他看出了“借口民族危亡,肆无忌惮的剥削穷人的衣衫,剥削和压迫自己人”的倾向。他始终是站在个人的立场,站在“幼者、弱者,生者本位”的立场。他的目的在于“立人”,这就需要解决一个如何“立”的问题:立人先立心,要立心就不要瞒和骗,要打破虚幻的美梦,面对现实。然而现实总令人绝望,从对生的绝望,发展到对死的绝望,鲁迅看透了绝望那虚妄的本质,开始了用一己之生命来反抗绝望。
对事,鲁迅强调两点,首先是真诚,其次是创造。在鲁迅眼中只有真假之分,而没有左、右、新、旧之分,凡真诚之人虽有时也会严厉的批判,但其心亦存理解之意,唯假道学、伪斗士是其深恶痛绝的。这些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世人随意评判,却从不评判自己。
1908—1918年五四运动前夕,鲁迅沉潜了十年,他“回到古代”、“沉入国民”,但他并没有沉湎与中华古文明的伟妙和国民的困苦之中,他是有目的的钻进去,然后又带着目的钻了出来,这个目的就是创造,他要发出现代中国人自己的声音。
对鲁迅的历史定位,就其人而言,他是中国自古以来第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经济上、精神上全面的独立,他心连着沉默的大多数,却又保持着一种独立不依的人格。孔子要实现其理想还得需要明君仁主之助,独立不了,而且在他眼中的民是以群体形式出现的,是不见个体的;庄子与其说是独立,不如说是“曳尾于涂中”之龟,他追求的是自己的圆融无碍;以后历代文人,在大一统的中国,更多的就是权力的依附者而非批判者了。
就其事而言,鲁迅创造了真正属于现代中国的宝贵精神财富,在东西方夹攻和徘徊中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能够独立发出属于这个时代、属于这个民族的独特声音的人中,鲁迅是第一人。现代中国,我们除了耻辱、解放,还有一个大写的鲁迅。
现在的问题是:我呢?我如何生活,我以什么态度生活?这是需要我自己独立来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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