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張愛玲》
《再讀張愛玲》 己丑夾鍾,正是《小團圓》最熱閙的那一陣子,我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糾集筆下一總感情糾結之人再行情感糾纏,是乃為小團圓也。」
不少讀者說,讀《小團圓》,感覺很郁悶,是的,因為是從其中,讀出了張愛玲的不開心。其實,張愛玲何嘗開心過,張愛玲一徑不快開心,張愛玲的不開心,豈止是在《小團圓》裡流露,張愛玲對於自己的不開心,也一徑在寫。
貴胄巨賈門第,到了張愛玲的時代,已經漸漸地衰落了。張佩綸、李鴻章,甚至於還有沾親帶故的盛宣懷,隨著清室淡出,三代以降,敗象俱現,即便是還有乖巧發財的,也大多數是應驗了“富不過三代”的那一句老話,而在家族親情上,則是「一表三千里」而雖親且逺了。即便是胡蘭成在他的《今生今世》裡,提及的「應酬場面上,祇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裡」,也顯得淡淡然的。興許,那次的去,還并非是由於上代姻親裙帶的緣故,因為,那時候的張愛玲,早已經是享譽文壇了,「愛玲與外界少來往……」胡蘭成這麼說。
從大家庭來說,權勢不再,錢銀漸散,親情淡漠,再加上父母親的離異,對於從孩提以來就有感受的張愛玲來說,確實是很難開心的。不過,不開心的張愛玲,倒是承繼了一脈書香,她用她的筆,陸陸續續地記下了她的不開心,而且,一徑在寫她的不開心。 「……門掩上了,堂屋裏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裏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裏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裏,擱著琺瑯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裏,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飃飃的,不落實地。」-《傾城之戀》 《傾城之戀》裡的這一段話語,貌似寫的是廳堂裡的景致擺設,讀到後來卻還是讀到了心情二字。不開心的張愛玲,隨時隨地流露出她對於顯赫一時的大家族那股子頹敗的感受,「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裏,擱著琺瑯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她不由地感嘆「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飃飃的,不落實地。」
舊時的大戶人家,失勢,儘管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場面,卻還是要撐得“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在《沉香屑第一爐香》裡,張愛玲用華麗麗的語辭描繪,寫了這麼一個富貴人家的「少奶奶」: 「……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沉香屑第一爐香》 「……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沉香屑第一爐香》 黑草帽檐上垂下兩三碼長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閃閃爍爍的綠寶石蜘蛛……揭起面紗卻是一張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的臉……張愛玲的這般描述,才正是「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呢,凄美之外,讀之,惟有感嘆了。
《沉香屑第一爐香》裡的這一位貴婦人,並不見得就是她母親,並不見得就是她姑媽,這一位「少奶奶」,更像張愛玲不開心的眼裡看到的,落魄的舊時人家。
讀過《小團圓》,大家都知道張愛玲與她母親的感情了,可是,早在《傾城之戀》裡,張愛玲就借著白流蘇的口這麼說過了,「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聽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
張愛玲不開心,張愛玲始終不開心,有人說她與人處世,憂郁且冷漠,沒錯。不過,讀張愛玲,還是需要更多的,去讀一些融合在她背後的大歷史的。
至於那一個不值得多提的胡蘭成,也就懶得去說道他了。
無論《小團圓》裡糾集了多少過往的感情糾結、人事糾纏,其實,就是《傾城之戀》裡的這一句話,「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就道出了張愛玲內心深處永遠無法安撫的陰影,這種可怕的陰影,但愿,這塵世間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不要有。 -ZY.S. 2009-October-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