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策划的书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是一个《水浒传》迷。父亲虽然住在乡下，但他常在“丸善”一类的大书店订购图书，说起来多少也算是个与其身份不太相称的藏书家。他每年会在院子里铺开席子，从储藏室里将书搬出来晾晒。每到那个时候我和哥哥都要去帮忙。藏书中有一套《国民文库》，我在里面发现了高井兰山译的三册本《水浒传》。随手翻开一看，书里面有葛饰北齐作的插图，这些插图有着和普通日本武士画不同的风格，让人觉得这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我记得那时候我才上初中三年级，只是读懂了故事情节，不过故事并没有让我失望，确实很有意思。走马观花地读完一遍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书的内容，于是我反复读，越读兴致越高，到最后一百零八将的名字全部都能记下来。在那之后虽然慢慢地看的次数少了，不过现在也十有八九能够回忆起来。上大学我念的是东洋史专业，最先从研究宋代开始，到现在还是和宋代脱不了干系，我时常会想这是不是因为受了少年时代读书的影响呢？作为小说的《水浒传》和实际宋代的史实之间究竟存在着多大的差距呢？这个问题到现在还困扰着我。
虽然《水浒传》是时过境迁直到后代才成书，但它绝非完全虚构，其中多少有些史实成分，关于这一点古今学者都有所提及。书中出现了徽宗皇帝，还有一些宋朝真实存在的人物姓名，小说的描写很准确地刻画出了他们的性格。但是深入阅读宋朝文献后，我渐渐发现书中除了真实记录历史外，当时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街谈巷议有很多都被收录其中。除此之外在世态、生活方式等方面也提供了很多能够体现宋代特色的素材。我手头就收集有这一类的资料。
有关《水浒传》的版本先不说江户时代的原刊本，明治以后，仅是再版的洋装本，除了上面提到过的《民国文库》之外还发行有好几个其他版本。先是有博文馆的二册《帝国文库》，冈崎冠山译的二册《忠义水浒传》，后来甚至还出现了集文馆的袖珍本《袖珍文库》。由此可见直至大正时代，《水浒传》在日本都拥有大量的读者。但是近来喜欢《水浒传》的人好像少了很多，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有人说要想了解中国，读《水浒传》要比读《四书》《五经》更有用。不可思议的是被尊为古代长篇小说杰作的《水浒传》，它的作者是谁至今还是个谜。有人说是元代的施耐庵，有人说是明代的罗贯中，也有人说《水浒传》是施耐庵原作而后经罗贯中改订而成，甚至还有人认为施耐庵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如果一定要考证作者其人，不管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两人的生平事迹均不详，因此期待以此来给《水浒传》作历史定位显然是不可能的。《水浒传》的性质只能通过对《水浒传》本身的研究来评定。
《水浒传》有很多不同的版本，百回本被认为是最原始的版本。故事梗概和《宣和遗事》其中的一节内容呼相同，讲述北宋末年以宋江为首的盗贼集团筑寨梁山泊对抗朝廷，后受招安平定方腊叛乱的故事。《宣和遗事》中只出现了征讨方腊的记述，而《水浒传》在这之前加入了子虚乌有的“奉诏破大辽”一段。这中间甚至还有平定田虎、王庆叛乱的几段，多出了二十回，成了一百二十回本。一般认为百回本成书于明末嘉靖年间（1522—1566），但直至万历年间（1573—1620）才完整形成现今的版本。到了天启、崇祯年间（1621—1644）出现一百二十回本，此外也有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不过这些都是一百二十回本的删略本，而所谓的一百二十四回本不过是添加了《水浒后传》而成的。
明朝在崇祯帝手上没落，到了清朝初期，金圣叹截取一百回本的前七十回，断言之后的三十回为伪作而弃之，附上评语付印七十回本，以后提到的《水浒传》就专指这个七十回本。第七十回宋江一百单八将齐聚梁山泊，按座次分调众头领业已定，此时因着宋江集团并未归顺朝廷，继续维持着与朝廷对峙的状态，因此有了讨伐宋江集团的《续水浒传》。
宋江集团众头领开始只有三十六人，有说宋江包括在这三十六人当中，也有说宋江独立于三十六人之外。然而到了明代，这个数目一下子增加到了一百零八人，因此曾受到过小说主人公人数过多的批判。主人公一多就不容易将每个人独特的个性刻画出来。此话不无道理，先不说一百零八人，就是其中分量很重的三十六人，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的性格刻画也是不够出彩的。比如说对解珍、解宝两兄弟的描写，兄叫两头蛇，弟唤双尾蝎，两个都是打猎出身，年纪相仿，性情相似，看不出两人有什么不同，且又没有很大的作为，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这就是由于主人公的人数过多造成的。据说日本的龙泽马琴在写《八犬传》的时候就从《水浒传》中得到启示，将主人公的人数限定为八人。按照这样的思路创作，最后成功与否暂且不论，我觉得起码这个观点很具有启发性。
说到一部小说主人公众多，大家可能会联想到大河小说，主人公时隐时现、变幻莫测。但是《水浒传》与其不同，所有的主人公都有着各自的完整命运。至于作者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写法，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水浒传》的内容就会发现，与其说它是一部长篇小说还不如说它是一个短篇小说集更合适。当然它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但至七十三回，都只是机械地讲述一百零八位豪杰如何落草梁山泊。这里的机械并不是说简单的因果循环，而是指前面的故事在前面完结，后面的故事在后面完结，前后故事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林冲上梁山和卢俊义上梁山只存在单纯的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两个行为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换句话说，比起《忠臣藏》，《水浒传》更接近《各路英雄传》。因此仅从这一点来看，《八犬传》比《水浒传》更像一部长篇小说。话说回来，如果把《水浒传》分成若干短篇小说来细细品读的话，会发现它有着异常完美的结构和极其生动的语言，这是《八犬传》无论如何都超越不了的。这是因为构成《水浒传》的短篇先是以评书、戏曲的形式流传，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与老百姓一同生活成长起来的。
《水浒传》是和老百姓一同成长起来的文学作品，其中必然包含有造反的思想。到了清朝，因为清朝是外族出身的王朝，所以对民众的思想动态异常敏感。清政府制造文字狱，控制民众言论，并经常编写发布禁书书目，《水浒传》则毫无疑问被列入其中，理由是此小说教诲偷盗奖励谋反。但是政府禁令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实际情况是几乎家家都藏有一册《水浒传》。男孩一般到了十四五岁，在家或私塾念《四书》《五经》，有了一定的阅读能力之后，就会偷偷把父母藏起来的《水浒传》拿出来读。《四书》《五经》逼着念，而《水浒》一念就离不了手。
就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水浒传》一直是我喜欢读的书，而要想了解当今的中国，《水浒传》也是必读的书目。我并不是想强调《水浒传》中描述的痕迹还多少残存于今。现在的中国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崭新的中国，那么对比旧中国，其变化的过程我们也是有必要知道的。
我把原连载于《历史与人物》杂志上的《水浒传中的人物》重新作为《中公新书》中的一册出版，并不是想博得老《水浒传》迷们的喜爱，就像北齐的画引我进入《水浒传》的传奇世界一样，如果我的这本小书能有其万分之一的影响我也就满足了。
[日]宫崎市定
虽然《水浒传》是时过境迁直到后代才成书，但它绝非完全虚构，其中多少有些史实成分，关于这一点古今学者都有所提及。书中出现了徽宗皇帝，还有一些宋朝真实存在的人物姓名，小说的描写很准确地刻画出了他们的性格。但是深入阅读宋朝文献后，我渐渐发现书中除了真实记录历史外，当时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街谈巷议有很多都被收录其中。除此之外在世态、生活方式等方面也提供了很多能够体现宋代特色的素材。我手头就收集有这一类的资料。
有关《水浒传》的版本先不说江户时代的原刊本，明治以后，仅是再版的洋装本，除了上面提到过的《民国文库》之外还发行有好几个其他版本。先是有博文馆的二册《帝国文库》，冈崎冠山译的二册《忠义水浒传》，后来甚至还出现了集文馆的袖珍本《袖珍文库》。由此可见直至大正时代，《水浒传》在日本都拥有大量的读者。但是近来喜欢《水浒传》的人好像少了很多，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有人说要想了解中国，读《水浒传》要比读《四书》《五经》更有用。不可思议的是被尊为古代长篇小说杰作的《水浒传》，它的作者是谁至今还是个谜。有人说是元代的施耐庵，有人说是明代的罗贯中，也有人说《水浒传》是施耐庵原作而后经罗贯中改订而成，甚至还有人认为施耐庵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如果一定要考证作者其人，不管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两人的生平事迹均不详，因此期待以此来给《水浒传》作历史定位显然是不可能的。《水浒传》的性质只能通过对《水浒传》本身的研究来评定。
《水浒传》有很多不同的版本，百回本被认为是最原始的版本。故事梗概和《宣和遗事》其中的一节内容呼相同，讲述北宋末年以宋江为首的盗贼集团筑寨梁山泊对抗朝廷，后受招安平定方腊叛乱的故事。《宣和遗事》中只出现了征讨方腊的记述，而《水浒传》在这之前加入了子虚乌有的“奉诏破大辽”一段。这中间甚至还有平定田虎、王庆叛乱的几段，多出了二十回，成了一百二十回本。一般认为百回本成书于明末嘉靖年间（1522—1566），但直至万历年间（1573—1620）才完整形成现今的版本。到了天启、崇祯年间（1621—1644）出现一百二十回本，此外也有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不过这些都是一百二十回本的删略本，而所谓的一百二十四回本不过是添加了《水浒后传》而成的。
明朝在崇祯帝手上没落，到了清朝初期，金圣叹截取一百回本的前七十回，断言之后的三十回为伪作而弃之，附上评语付印七十回本，以后提到的《水浒传》就专指这个七十回本。第七十回宋江一百单八将齐聚梁山泊，按座次分调众头领业已定，此时因着宋江集团并未归顺朝廷，继续维持着与朝廷对峙的状态，因此有了讨伐宋江集团的《续水浒传》。
宋江集团众头领开始只有三十六人，有说宋江包括在这三十六人当中，也有说宋江独立于三十六人之外。然而到了明代，这个数目一下子增加到了一百零八人，因此曾受到过小说主人公人数过多的批判。主人公一多就不容易将每个人独特的个性刻画出来。此话不无道理，先不说一百零八人，就是其中分量很重的三十六人，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的性格刻画也是不够出彩的。比如说对解珍、解宝两兄弟的描写，兄叫两头蛇，弟唤双尾蝎，两个都是打猎出身，年纪相仿，性情相似，看不出两人有什么不同，且又没有很大的作为，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这就是由于主人公的人数过多造成的。据说日本的龙泽马琴在写《八犬传》的时候就从《水浒传》中得到启示，将主人公的人数限定为八人。按照这样的思路创作，最后成功与否暂且不论，我觉得起码这个观点很具有启发性。
说到一部小说主人公众多，大家可能会联想到大河小说，主人公时隐时现、变幻莫测。但是《水浒传》与其不同，所有的主人公都有着各自的完整命运。至于作者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写法，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水浒传》的内容就会发现，与其说它是一部长篇小说还不如说它是一个短篇小说集更合适。当然它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但至七十三回，都只是机械地讲述一百零八位豪杰如何落草梁山泊。这里的机械并不是说简单的因果循环，而是指前面的故事在前面完结，后面的故事在后面完结，前后故事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林冲上梁山和卢俊义上梁山只存在单纯的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两个行为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换句话说，比起《忠臣藏》，《水浒传》更接近《各路英雄传》。因此仅从这一点来看，《八犬传》比《水浒传》更像一部长篇小说。话说回来，如果把《水浒传》分成若干短篇小说来细细品读的话，会发现它有着异常完美的结构和极其生动的语言，这是《八犬传》无论如何都超越不了的。这是因为构成《水浒传》的短篇先是以评书、戏曲的形式流传，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与老百姓一同生活成长起来的。
《水浒传》是和老百姓一同成长起来的文学作品，其中必然包含有造反的思想。到了清朝，因为清朝是外族出身的王朝，所以对民众的思想动态异常敏感。清政府制造文字狱，控制民众言论，并经常编写发布禁书书目，《水浒传》则毫无疑问被列入其中，理由是此小说教诲偷盗奖励谋反。但是政府禁令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实际情况是几乎家家都藏有一册《水浒传》。男孩一般到了十四五岁，在家或私塾念《四书》《五经》，有了一定的阅读能力之后，就会偷偷把父母藏起来的《水浒传》拿出来读。《四书》《五经》逼着念，而《水浒》一念就离不了手。
就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水浒传》一直是我喜欢读的书，而要想了解当今的中国，《水浒传》也是必读的书目。我并不是想强调《水浒传》中描述的痕迹还多少残存于今。现在的中国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崭新的中国，那么对比旧中国，其变化的过程我们也是有必要知道的。
我把原连载于《历史与人物》杂志上的《水浒传中的人物》重新作为《中公新书》中的一册出版，并不是想博得老《水浒传》迷们的喜爱，就像北齐的画引我进入《水浒传》的传奇世界一样，如果我的这本小书能有其万分之一的影响我也就满足了。
[日]宫崎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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