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我想我该是得了甲流又好了吧。 那天烧得跟个红包似的巴巴地跑去发热门诊瞧病。 大夫瞄两眼,见是无孕女青年一枚,口齿清晰头脑清楚,拳头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马,算定死不了,遂开点药打发了回来。 如此烧了两天,毕竟贱命一条,便也好了。 病中拥被大卧,睡睡醒醒,睡时静谧无梦,醒时捧读《笑傲江湖》,整场病生得甚惬意,似度假。 兼之《笑傲江湖》是狷狂书,卧病时读来,几可当药。 书中一众人物,行止何其快意,言谈何其放达,观之真有直抒惆怅,一扫抑郁之疗效。 反正读到定逸师太抢白余沧海“恒山定逸横蛮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我是真拍着大腿咧嘴一笑了的,他娘的,老尼姑帅得很哪。 孔子曾说,中庸之道难持,实在做不到的话,或狂,或狷,也是不错的。 又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反观整部《笑傲》,通篇狷人,为自身所坚执的那一线似是而非的操守,每以性命相拼。 上起风清扬,下至田伯光,其余泛泛如桃谷六仙、平一指、老头子、桐柏双奇之辈,无不如是。 即便手刃岳灵珊、我等读者视之为鼠辈的林平之,在一开篇时又何尝不是个有所不为的硬骨头少年? 而令狐冲,狂狷发乎本性,是天然的隐士、浪子,平生合该纵酒、啸歌、弄琴、舞剑、作逍遥游,真正是狷者中的翘楚。 我自少女时代对令狐冲心怀情愫,却又很难说这是在恋慕他,抑或是想成为他。 此刻思之,令我心折的该是他身上这一点,高贵的消极。 金庸爱惜令狐冲甚矣。 爱惜到不舍得让他登场,一再隐写侧写,众口相传,千呼万唤,直至第五章,才让他露了正脸,却是在衡山群玉院中。 是,即便身负重伤,但浪子登场,势必要在烟花地。——这是查翁的心机。 看时,却是“长方脸蛋,剑眉薄唇”,噫,太平凡,这样的人,江湖中怕不有成百上千? 但金庸偏不担心令狐冲泯然众人矣,因其夺人,原不在眉目,而在气概;不在面貌,而在襟怀。 我不读安妮宝贝也久,但依然记得她有一种怨念,总是在小说里反复地写“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好像世界存在的意义就是要符合她的梦想似的。 而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上,做一个楚楚可怜的受害者是很容易的,绝望也是很容易的。困难在于绝望之后的事。 如果积极的作为受阻,那么,消极的不作为是否可以做到?——就像魏晋时期的知识分子那样。 须知,嵇康之死,乃是肇始于对钟会的一次轻慢,可见在真正黑暗的年月,有所不为也是很艰难的。 我猜查翁当年写令狐冲,确乎是比着魏晋风流人物写来。 是疏星朗月一般,其心皎皎,却很孤介,一生中罕有解释跟求告。 思过崖上,小师妹误会他,他本待出言辩驳,转念却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 这样的磊落,旁人倘若懂了也就懂了,倘若不懂,那也没有什么,虽然伤心的时候也是很伤心的。 昨夜某某问起,杨过也是个狂狷的,同样跳脱不羁,怎不见你如此倾心? 我被问住,一时语塞,但很快便想通此间关节:杨过的心始终是不如令狐冲来得干净。 至少,杨过对郭靖夫妇所存的那一点被害妄想症,使他变得戚戚然如小人了。 有无双的智计而不执于心机城府,有奇绝的剑术而不执于皇图霸业,令狐冲是一个更加自由的人。 我之所爱《笑傲》,在其风流人物辈出,统统是些流连于人生细节的犬儒者 —— 风清扬教剑之余,满心挂住的是太阳晒在身上好舒服。 令狐冲好酒,祖千秋执于酒杯,梅庄四子寄情琴棋书画,任盈盈纵是杀人斩骡出手如电,也抵不住要在爱情里化作绕指柔。 江湖的风雨如晦中,他们蜷缩于细节的光斑,纵情得像是只有片时只有今朝,而没有来日也没有千古。 书中讲知己。 刘正风对曲洋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之后二人相视长笑,双手交握,从容赴死。 境界之超拔,登时将刘正风一夕间灭门的惨然翻作以死酬知己的壮烈。 讲尊严。 封禅台上,泰山派天门道人,以一派掌门之尊为敌手怪招所制,又给打了两记耳光。 折辱之下,他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击杀敌人,但自己也活不成了。 讲情义。 悬空寺中,任盈盈对桐柏双奇说,你们只要杀了对方,剩下的那个便可下山。 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黄光闪动,二人翻起黄金拐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 啧啧啧,真叫人毛骨悚然的爱情。 偏要放在这一对状如乞丐的卑琐配角身上,查翁如此摆布,颇具血池中开出白莲花来的禅意。 《笑傲江湖》是写给失意者的情书,是对天真的鼓励,对戾气的抚慰。 南唐后主李煜——另一个失意者——曾这么写: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后来丫终究是给杀了。 看吧,有时候,能安静的蜷缩也是很奢侈的。 2009-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