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爬不到墙顶的蜗牛

托大先生的福,死后六十多年,朱安有了名副其实的传记,虽然诸多事迹已不可考,但读者的叹息和同情终于可以集中起来,这个旧中国妇女的命运也因鲁迅被放大被瞩目被品头论足。
中国人有种奇怪的“完美观”,但凡有了点出息,即使是他自认为的出息,便忌言过去的不堪。为尊者亲者讳,乃至为自己讳、为名人讳。研究鲁迅的文章在论述周氏兄弟失和与大先生原配太太朱安时,大多有意无意地倾向于鲁迅,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讳”吧。
就后者而言,鲁迅错就错在“愚孝”,不忍拂逆母亲而葬送了两个人的幸福,姑且称为幸福吧。结婚时,鲁迅25岁,在日本求新学,前途尚未可知。朱安在订婚时悲剧就已上演。相貌不足令鲁迅动心,小脚,并大字不识一个,软硬件都无法匹配他的丈夫。年轻的鲁迅无力反抗家族(被迫装了个假辫子)和母亲,心存侥幸的他在新婚之夜,一睹庐山真面目,彻底“拔凉”,婚后第四天就逃回了日本。后来鲁迅同封建思想斗争,批判愚忠愚孝,自己却在年轻时愚了一次。客观地说,思想的觉悟和行动的改变并不同步,尤其面对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寡母,鲁迅象征地抵抗了几下,就缴械投降,接受了叫他负担一生的“母亲的礼物”。
有人说假如朱安不“下嫁”周家,或能过上老百姓的柴米油盐日子。假如对历史进行“假如”,那么历史就是个无限不循环小数了。从日后朱安娘家亲戚的困顿生活可推测出“假如”的结果:朱安也许有自己的子嗣,但物质方面则必定不如不“假如”。至于感情,那只有去假如了。
鲁迅单裤过冬,以此克制性欲。这虽是他人之揣测,但鲁迅曾说过搜采植物荟集古书以代醇酒妇人的话。鲁迅有种种爱好可以排遣苦楚,而朱安呢,只有那只水烟袋陪着她,在与她丈夫的一墙之隔的床上发出寂寞的烟雾。鲁迅连说话都不愿意看着朱安的脸,实在没法子了,比如要换洗衣服,就哼、哈地用语气词。后来他把换下来的衣服单放一个筐里,朱安把洗好的衣服放另一个筐里,这样一来就不麻烦哼哈二将了。此举和鲁迅发明的利于搬家的装书大柜子遥相呼应,象征着一个中国文人的无奈。有人说大先生夫妻有名无实,有人说其搬到北平后,“夫妻间Wife(特指同房)多年也仅仅一两次。”但究竟怎样都改变不了“作为夫妇的他们从灵魂到身体都是隔阂、无法融合”的悲剧。
丈夫之陌路,子嗣之无望,生活之闭塞,唯在饮食起居上伺候婆婆与丈夫,成了朱安能做和仅仅能做的事情。她一度努力改变夫妻的状态,比如剪掉发髻、学体操等,终因两人差距太大而毫无结果。得知大先生和许广平同居后,她彻底绝望了:“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的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这是她唯一一次向外界吐露心境——她几乎是一辈子躲在壳里。
同时代知识分子的婚姻,饶有深意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思想激荡的情形。比如也是奉母之命完婚的胡适,却受到旧派“糟老头子”的一致赞扬。胡适坦诚:“吾之婚事,全为吾母起见。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吾母欢心。”既然默认婚事,则该承担婚姻义务。鲁迅的矛盾在于他宁肯自己这方吃亏,试图促成一个三方都有个能接受的局面,但“始乱终弃”,受伤最重的当然是朱安了。朱安的相貌实在不敢恭维,鲁迅无法效仿胡适对江冬秀的“力求迁就”,结果自然大相径庭。作者乔丽华是女性,大概忽略了男人的天性:他们没有感情也能“极力表现闺房之爱”。
朱安认识萧红么?后者曾频繁出现在鲁迅在上海的家里,那时鲁迅已正式和许广平同居了。萧红的婚姻也很不幸,被纨绔少爷骗得一塌糊涂,挺着大肚子困在异乡旅店里,幸亏遇到了萧军——后来他们也惨烈分手。她说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但萧红的翅膀从来没有放弃扇动,她不是碰到危险就缩回壳里的蜗牛,毕竟她争取来的爱情一度美满。萧红比朱安小很多,究其实质,区别在于前者接受了新思想,和年龄无关。鲁迅和封建思想打了一辈子的仗,却无奈身边的封建思想,的确是他的失败,不能不说有鲁迅的错误——一开始就抱定“供养”朱安的决心,从没想过改善。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