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抚顺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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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模糊的边界 ——评《抚顺故事集》
坍婒坦菼 这是一本关乎回忆的集子。 回忆,是件颇有些难度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回忆本身,像一个三棱镜,只需稍稍转动一下角度,就会反射出差别很大的图案,变幻莫测。凝视中,我们如同早已深谙其中答案奥妙的先知一般,面对那些毫无神秘可言的往昔,看它们呆在远方的某处,变形、扭缩、膨胀、蒸发,却束手无策。尽管如此,回忆还是顽强地挤进你我生活,用某种气息、味道、光泽、斑点、阴影,提醒着,它的无处不在。而我们,也毫无保留地,在同遗忘曲线抗衡的乏力作战中,循环往复,不知疲倦……《抚顺故事集》是依附于记忆之上而存在的。十三篇人物小传,是赵松在2006年为某专栏的约稿。这里面有朋友、家人、旧同事,以及那些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过客。赵松在“回忆”这件事情上,无疑投入了最饱满的耐心。他尝试着一一还原这些空间上、距离上不远也不近的人们,在老日子里,用什么样的神态讲了怎样的话。就像冲洗照片一样,让他们原封不动地定格在一幅画面当中。只不过,在画面之外,之旁,赵松并未动用警觉的神经,固执地想把这些回忆精确度提纯到百分之百,如同一个实验室科学人员一般。他更像是个艺术家,醉心于回忆本身。毕竟,回忆这件事儿,很难,却足够迷人。 赵松会时常将回忆同现实并到一个空间当中,自己独自在两者之间,跳进跳出。而空间里的那些真空地带,他则允许“虚构”轻轻膨胀。“时间在构成记忆,也在淹没记忆。”(出自《抚顺故事集--路超》)这句话,或许是赵松本人对“回忆”和“时间”如何相互对应,做出的最好注解。其实,他对于某些已经被淹没,或者正在被淹没的回忆,并不是十分在意。仿佛有一条狭长的走廊,横亘在现实与回忆之间,赵松发现了它,踩上去,软软的,四周一片寂静,有着明净的白光。而他,则在这形同迷宫却有些局促的地带,不动声色地移植着无边的想象,同某些坚定的情绪交织到一起,构成一个有些含糊不清,却总有光芒的微观世界。 奥尔罕·帕慕克曾经写到:“若想知道主人公的故事,并分担他的忧伤,只需看那风景。”因为书题“抚顺故事集”,难免会对这座东北小城一些独特的气质发生联想,比如终日不化的积雪残冰,白霜覆盖下的浮游生物,以及玻璃上那些形状各异毫无规律可言的窗花。赵松下笔之余,不仅仅会带你去零下二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里吹吹寒风,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用一种几近柔软的方式,让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明亮光斑和水迹”,“暖气片因为工业蒸汽压力不稳定而不时发出奇怪的脆响”,还有几十亩很不可思议的“爷爷的向日葵院子”,慢慢清晰起来,用它们敲开记忆的门,为读者,更为他自己。厂区的那些日子里,沉淀下来的,不仅仅是无所事事时候那些晒着太阳读书的惬意,还有一些在空气里散发着微甜气息的东西---“钢锈”。每一位作家大致都会有几个自己钟意又会反复写到的高频词汇,好比马尔克斯的炼金术,博尔赫斯的马黛茶。赵松每每提及钢锈,总是赋予它们特有的“带有金属的光芒”。 从阅读体验上来讲,读者面对的,同作者本人面对的,所形成的直观感受总是难以对等。这有点儿像柏拉图笔下的“和真实隔着三层”的三重世界。赵松偏爱透过枝繁叶茂、重重叠叠的墨绿阔叶的缝隙,去观察和体会。不时还借助这些“颤抖着明暗变化的树木”搞搞时空穿梭。作为读者来讲,也只好老老实实的跟着赵松进进出出,甚至,还有可能在想象当中,外出旅行:“依靠想象,我也去了那个多山的地方,白亮炽热的日光透过茂盛巨大的树木,把山间的石头照得洁白而滚热,我坐在那里等他们来……”(《路超》)这些想象发生在空旷的学校操场上。类似这种画面感极强,快速跳跃的场景转换,在故事《路超》和《金姐》当中,体现的最为明显。而回忆也因此愈发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节奏起伏一般,在跃动地变化之中,完成赵松视角之下虚构的“艺术摹仿世界”和真实回忆对应的“理式世界”最完美的衔接。除此之外,《路超》当中还有大段的类似普鲁斯特意识流般的内心独白:“没人知道这个男孩的眼睛里为什么时常会充满恐慌。我的世界在塌缩,也在封闭,没有声音进入,我也无法发声,让别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宁愿呆在家里为院子里的蔬菜浇水、喂鸡、晒太阳,也不愿回到那个候审席般的座位上去,在那里像个白痴似的站起来又坐下、轻易就陷入窘境……我只能不断地缩小自己的身体,以期被更多人忽略不计,我已经够渺小的了,比一枚桃核还要小,可是没用,我还是会时不时地突然浮现在表面,被一些强光照射,就像生物实验课上等待解剖的小动物,呈现出那种没人会费神去理解的怯弱。”…… 写人物群像是件危险的事情,也最考验作家的写作功力。观察他们如何出场,一点点被放大,相对于读者来说,倒不失为一件轻松的事情,只是,偶尔,你需要多一点点耐心。“爷爷”、“祖母”的出场,直接又冷削,带着一丝死亡的气息。遗像中的爷爷“眼神偏冷,有距离感”,对比祖母“无比安静地躺着那里,手是温和的,身体也还柔软”,难免让人联想到爷爷是个脾气倔强的老头儿。而事实上,祖母更像是家族里的灵魂人物。每一个特殊的年代里,总会有一些特殊的道具,作为见证,成为缩影。毫无疑问,那些使用他们的人们,也会被那些特别的年份打上特别的标签。“老赵”和“书记”都是对白衬衫执着喜爱的人,每天都会穿,即便穿旧穿破了,依然坚持在穿,这种情怀在你读到他们都曾有过长达十年的军龄之后,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坐在四通打字机后面的“金姐”,是个沉默少语的人,没事的时候喜欢修剪指甲和衣服,甚至毛巾上的线头……如果说前面提到的几位,读后难免让人唏嘘,那么“萧叔”大概算得上中场休息的暖场嘉宾,带点儿戏谑,拎着一个“放着迪斯高音乐的录音机”,踩着积雪残冰,带着蛤蟆镜,嘴里叨着凤凰香烟,很喜剧的出场。因为名字跟金庸笔下的萧峰大侠有些近似,难免不自然产生无关联联想,两位确实没什么联系,萧叔不仅没有萧峰武林武艺,甚至因为喝酒,把胃给切掉一半。现在回头去看看那些其实算不上太遥远的过去,很多画面会让人既惊讶又陌生,尽管我们都曾实实在在地生居其中,大抵如此。 “我走到马路上,车辆很少,路灯是金黄色的,两侧黑暗中远近的建筑都显得庞大虚无了很多,像另外一个世界,甚至也像记忆本身,不是很真实。” 类似这样的旁白,还有很多,隐晦地穿插在某两个段落或者某几个句子中间,不够清晰可辨,却也很难忽略它们。赵松似乎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有点儿孤独的回忆着更加孤独,甚至带着一些灰色的过往的人与事。只是,偶尔,他会自言自语一番,如果你仔细捕捉,大致也会得到一个还算明晰的脉络,比如一九八二到一九八三年,赵松过得非常沮丧、低沉、不被理解,用他自己的话说,整个自我都在“塌缩”;而一九八八年,他开始尝试写诗,一个冬天写了两百多首类似诗的东西,这中间还有一本启蒙读物--《普希金诗选》;十三年的厂区生涯,每天写着公式程序一样的公文,却也自得其乐,摆脱了自我迷恋式的青春期写作之后,是对文字更敏锐和犀利的驾驭。 我想,已经不再需要向赵松提问: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写作这件事?他曾经对着窗户上结霜的窗花,不厌其烦的描述它们的状态,每天换一块玻璃去写,这件事已经足够揭示答案。J.M.库切写过:如果上天赋予了你写作的力量,那就把这力量的源泉藏在心里吧。你写作是因为你有一个孤独的童年,是因为你匮乏爱。这个说法或许狭隘,可是,写作,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书本合上。最后一幅画面,一个身影缓缓走来,在一间六米多高的休息室里,坐在那些大小不一的金属箱子旁边的铁条椅上,四周到处都是阳光,即使是阴影都像青色明净的玻璃一样舒服。随后,你慢慢躺了下去,点燃香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一切…… 2010-02-03 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