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生命的人
说来惭愧,很晚才知道叶嘉莹先生。那是在中国教育电视台的一次文化讲座中,叶先生正在吟诵东晋陶渊明的一首诗。她双眼微闭,频频点头,读得那么投入,那么陶醉。印象最深的是她与众不同的吐字和诵调,已非抑扬顿挫所能形容,确切地说,她是在吟唱,吟唱出了古典诗词中独特的音律美。
不久后读到了叶先生的《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一书。虽是一本词学专著,但全书语言直白流畅,条理清晰,丝毫没有一般古典文学理论书籍常有的阅读障碍。其实以叶先生的学识以及写作此类书籍的惯例,她完全可以将自己的深厚功力用高深晦涩的词句表达出来。但先生最令人敬佩之处就在于她用最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了鲜活的人物以及他们的代表作品。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婉伤的语调,更没有刻意的引经据典。所有的观点都是自然流露,所有的论据都是信手拈来。比如在解释温庭筠《菩萨蛮》中“小山重叠金明灭”的“小山”一词时,叶先生并不认同很多人所作的“女子眉毛”和“山枕”的解释,但她也并不急于将自己“此指屏山,即屏风”的观点强加给读者,而是在逐层分析中慢慢扭转读者的观念,她写道:“中国诗词都有一个传统,不是你随便这样猜想,说我想山就是山眉,不可以,你要找到一个证据”、“韦庄就写过一首词,他说‘一双愁黛远山眉’……远山是眉毛的形状”、“但是温庭筠说‘小山重叠’……很少有人这样画上下重叠的两条眉毛,所以这个不应该是眉毛,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山枕……可是山枕也不成啊,这山枕也不能重叠,我们软的枕头可以重叠,你能够把两个中间凹的硬枕头重叠吗?”解答了这种种疑惑后,她才娓娓道出:“屏山就是屏风,屏风是这样可以折叠的嘛!……那些个贵族的人家,他这个屏风上啊,有很多金翠的装饰……所以‘小山重叠’是‘金明灭’。”叶先生就这样用确凿的论据和无可辩驳的缜密思维让我们信服。
因为第一次是被叶先生的吟诵所吸引,所以我对她在书中对诗词音律的阐释特别感兴趣。叶先生在书中谈到:“我为什么不用标准普通话发音?因为诗词都是韵文,它有一个平仄,它有一个rhythm,有一个韵律,高高低低,长短错落,这是它的美感的一部分”、“虽然我不能够发出正确的入声,但是我一定要尽量把它读成仄声,保留它乐调的美感。” 这就是为什么叶先生的吐字和诵调独特而优美的原因了。她是真正在用心秉承古人的气息,体悟古人的思想。在后文中,她还详尽说明了几首词的的读法,如周邦彦的《绮寮怨》中“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之“醒”应念成“星”音、“叹息愁思盈”之“思”应念成“四”音,惟如此才能押住“平—去—平”的韵脚。
书中,叶先生亦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每件作品的喜恶,并不人云亦云,更不逢迎苟且。就像自己即便非常推崇苏词,对其《江城子·密州出猎》、《八声甘州》等绝妙好词不惜笔墨地加以赞美,但也同样对其《满庭芳》(蜗角虚名)一词进行了理性的分析和诚恳的批评,她说“这首词写得过于直白,过于浅率……也反映了苏东坡这种放旷的思想,可他都是说明,说明就没有诗意了”、“他什么话都直接说了,就失去了幽约怨悱的词之美”、“四字四字这么一停,就零散了,就失去了那种奔放的气势,就显得浅薄了”。这些中肯的批评,相信就是苏老先生自己听了,也会乐于接受,并为有这样一位深得自己真传的弟子而感到欣慰吧。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本书的序文中,叶先生将自己的一生用“流离忧患”四字轻轻带过。其实,它的一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风大浪:刚进入辅仁大学,母亲便在治病途中孤独去世,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重大的打击。婚后她随丈夫远赴台湾,不久丈夫即因 “思想问题”被拘捕并关押了三年,释放后,精神状态一直不佳。这些年间,身体虚弱的她一边奔波于各所大学进行教学,并在电台和电视台讲授诗词,一边艰难地抚养着两个女儿。正当生活稍稍平稳时,丈夫以及曾在困难岁月中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大女儿又在车祸中双双丧生。人间悲剧焉有大于此者?但叶先生从未被生活的磨难击倒,因为她已在多年与古代圣贤的精神交流中深谙了生命的真谛。她始终孜孜不倦地教书育人,到世界各地讲学,为传扬中国文化不遗余力。
突然想起叶先生书中有这样几句话:“真正伟大的作者,是用他的生命来写作他的诗篇的,是用他的生活来实践他的诗篇的,他整个词是跟他的生活生命结合在一起。”、“他们有一个理念,这是非常重要的,他们真是有他们的理想,真是有他们的志意,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们有他们的一个执著,而他们那个执著,是对于一个理想、一个志意的执著。”这些伟大的作者中有屈原,有陶渊明,有杜甫,有辛弃疾,而叶先生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她不也同样是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在书写文章,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理想吗?
生命不息,理想不灭!
不久后读到了叶先生的《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一书。虽是一本词学专著,但全书语言直白流畅,条理清晰,丝毫没有一般古典文学理论书籍常有的阅读障碍。其实以叶先生的学识以及写作此类书籍的惯例,她完全可以将自己的深厚功力用高深晦涩的词句表达出来。但先生最令人敬佩之处就在于她用最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了鲜活的人物以及他们的代表作品。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婉伤的语调,更没有刻意的引经据典。所有的观点都是自然流露,所有的论据都是信手拈来。比如在解释温庭筠《菩萨蛮》中“小山重叠金明灭”的“小山”一词时,叶先生并不认同很多人所作的“女子眉毛”和“山枕”的解释,但她也并不急于将自己“此指屏山,即屏风”的观点强加给读者,而是在逐层分析中慢慢扭转读者的观念,她写道:“中国诗词都有一个传统,不是你随便这样猜想,说我想山就是山眉,不可以,你要找到一个证据”、“韦庄就写过一首词,他说‘一双愁黛远山眉’……远山是眉毛的形状”、“但是温庭筠说‘小山重叠’……很少有人这样画上下重叠的两条眉毛,所以这个不应该是眉毛,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山枕……可是山枕也不成啊,这山枕也不能重叠,我们软的枕头可以重叠,你能够把两个中间凹的硬枕头重叠吗?”解答了这种种疑惑后,她才娓娓道出:“屏山就是屏风,屏风是这样可以折叠的嘛!……那些个贵族的人家,他这个屏风上啊,有很多金翠的装饰……所以‘小山重叠’是‘金明灭’。”叶先生就这样用确凿的论据和无可辩驳的缜密思维让我们信服。
因为第一次是被叶先生的吟诵所吸引,所以我对她在书中对诗词音律的阐释特别感兴趣。叶先生在书中谈到:“我为什么不用标准普通话发音?因为诗词都是韵文,它有一个平仄,它有一个rhythm,有一个韵律,高高低低,长短错落,这是它的美感的一部分”、“虽然我不能够发出正确的入声,但是我一定要尽量把它读成仄声,保留它乐调的美感。” 这就是为什么叶先生的吐字和诵调独特而优美的原因了。她是真正在用心秉承古人的气息,体悟古人的思想。在后文中,她还详尽说明了几首词的的读法,如周邦彦的《绮寮怨》中“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之“醒”应念成“星”音、“叹息愁思盈”之“思”应念成“四”音,惟如此才能押住“平—去—平”的韵脚。
书中,叶先生亦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每件作品的喜恶,并不人云亦云,更不逢迎苟且。就像自己即便非常推崇苏词,对其《江城子·密州出猎》、《八声甘州》等绝妙好词不惜笔墨地加以赞美,但也同样对其《满庭芳》(蜗角虚名)一词进行了理性的分析和诚恳的批评,她说“这首词写得过于直白,过于浅率……也反映了苏东坡这种放旷的思想,可他都是说明,说明就没有诗意了”、“他什么话都直接说了,就失去了幽约怨悱的词之美”、“四字四字这么一停,就零散了,就失去了那种奔放的气势,就显得浅薄了”。这些中肯的批评,相信就是苏老先生自己听了,也会乐于接受,并为有这样一位深得自己真传的弟子而感到欣慰吧。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本书的序文中,叶先生将自己的一生用“流离忧患”四字轻轻带过。其实,它的一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风大浪:刚进入辅仁大学,母亲便在治病途中孤独去世,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重大的打击。婚后她随丈夫远赴台湾,不久丈夫即因 “思想问题”被拘捕并关押了三年,释放后,精神状态一直不佳。这些年间,身体虚弱的她一边奔波于各所大学进行教学,并在电台和电视台讲授诗词,一边艰难地抚养着两个女儿。正当生活稍稍平稳时,丈夫以及曾在困难岁月中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大女儿又在车祸中双双丧生。人间悲剧焉有大于此者?但叶先生从未被生活的磨难击倒,因为她已在多年与古代圣贤的精神交流中深谙了生命的真谛。她始终孜孜不倦地教书育人,到世界各地讲学,为传扬中国文化不遗余力。
突然想起叶先生书中有这样几句话:“真正伟大的作者,是用他的生命来写作他的诗篇的,是用他的生活来实践他的诗篇的,他整个词是跟他的生活生命结合在一起。”、“他们有一个理念,这是非常重要的,他们真是有他们的理想,真是有他们的志意,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们有他们的一个执著,而他们那个执著,是对于一个理想、一个志意的执著。”这些伟大的作者中有屈原,有陶渊明,有杜甫,有辛弃疾,而叶先生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她不也同样是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在书写文章,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理想吗?
生命不息,理想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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