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制造:伊恩•麦克尤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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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导师坐了下来,开始和我聊‘悲剧’。他们问我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看法,这个我能应付。然后,他们提及《裘利斯•凯撒》、《奥赛罗》、《麦克白》。我没有读过《麦克白》,我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我一带而过,说‘从另一方面来讲,在《科利奥兰纳斯》里……’导师中的一位说,‘麦克尤恩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回到《麦克白》?’嗯,我开始如坐针毡。另一位问我:‘麦克尤恩先生,你读过《麦克白》吗?’我答:没有。我被这个彻底弄懵了,拒绝回答下面的问题,感受到莫大的耻辱。”
是的,你没有看错。这个没有读过《麦克白》的麦克尤恩,就是那个伊恩•麦克尤恩,英文写作Ian McEwan,当代英国最为炙手可热的作家。只要这个名字印在封面上,至少可以保障200万的销量,长篇小说《星期六》(Saturday,2005)面世的时候,伦敦地铁里几乎人手一册,记者笑称,就像地铁车票一样通行。迄今为止,他业已拿下“布克奖”等十余个文学奖项,他的忠实读者们认为,诺贝尔奖对于他亦是伸手可及。有记者抓拍到英国保守党党魁在读《切尔西海滩上》(On Chesil Beach,2007),《赎罪》(Atonement,2001)名列《时代》周刊的“百部伟大经典”。在学术界,至少有5篇博士论文和十数部研究专著出版,2008年他获得了伦敦大学学院(UCL)的荣誉博士学位,最有趣的是,1999年他还赢得了“莎士比亚奖”,可是,千真万确,在青年时代他没有读过《麦克白》。
那时他17岁,穷,羞涩,囊中也羞涩,在英国社会势利的分层制度中身处底层。他读了不少阿加莎•克里斯蒂、格雷厄姆•格林、艾瑞斯•默多克。因为有志于文学,寄希望于得到剑桥大学的奖学金,他参加了这场面试,未料在《麦克白》上跌了跟头,羞愤莫名。
塞翁失马,虽未能跻身“红砖大学”(red-brick universities),也顺势避免了抱残守缺的精英文化的傲慢。在伦敦闲了一年之后(偶尔当当临时的垃圾清运工),1967年麦克尤恩进入苏塞克斯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ussex,),主修英语和法语。这所新兴大学是英国六七十年代面向平民子弟的“平板玻璃大学”(plate-glass universities)的代表。“玻璃”虽然没有“红砖”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但是大刀阔斧锐意图新。在大学的最后一年,麦克尤恩发展了两项爱好:读弗洛伊德,写小说,在1970年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学位后,恰逢东英吉利大学(the 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课程改革,著名批评家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开设了首期“创造性写作课程”(creative writing course),学生无需提交毕业论文,只要交上一定数量的文学作品,合格者即可戴上硕士帽。这简直是量身度造的绝佳机会,麦克尤恩即刻报名,并于1971年获得文学创作硕士学位。虽然相对于他成名后的多个荣誉学位来说,这卷小纸片不算什么,但是在随后的几年里,它代表着可以在高校教外国人学英语的纸饭碗。
这些用来缝制硕士学位帽的早期作品,麦克尤恩坦言,是“焦虑症”的产物。21岁,他写得不少,读得更多,卡夫卡、托马斯•曼、战后美国小说。像每一个心高气傲的文学青年一样,“寻找自己的声音和题材”,乃是刻不容缓之事。“我写各种短篇,就像试穿不同的衣服一样……我不记得每篇故事的渊源,但我肯定巡视了别人的领地,夹带回来一点什么,籍此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东西”。从宽容处理解,按照朱丽叶•克里斯蒂娃的“文本互文性”理论,“每个文本的外观都是用马赛克般的引文拼嵌起来的图案,每个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所以“文本百衲衣”本是文学常态,不必过虑。而在麦克尤恩这里,“影响的焦虑”是压力也是动力,认真勤奋的他把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情节,用脑筋石磨、用脑汁水洗。如此打磨出来的作品,依稀有大师经典的吉光片羽,但是从取材、构思、视角和遣词造句方面,已经凸显了个人风格,这个风格,按照多年后约翰•厄普代克的归纳,“短小、精巧、阴郁”。
麦克尤恩24岁那年,颇具影响的杂志《美国评论》刊登了其中的一篇,这是一个名叫《伪装》(Disguises)的短篇小说,写一名年老色衰的女演员收养了自己的外甥孤儿,给他穿女性化的服装,二人玩角色扮演的游戏。当期杂志的招贴异常醒目,耀眼的粉红色,招贴上,“伊恩•麦克尤恩”赫然与“苏姗•桑塔格”、“菲利普•罗思”并列,对于一个新秀来说,非同寻常。
1975年,他的“硕士毕业论文”终于在英美两地同时出版了,这就是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 Last Rites)。封面以黑白二色版画为主体,上有裸女、鲜花和一只大老鼠,与麦氏风格颇为贴合。书很薄,只有8个短篇,175页,但是它所激起的反响却是空前的,《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新政治家》、《大西洋月刊》、《旁观者》、《泰晤士报》等重要媒体皆有评论,并在1976年勇夺“毛姆奖”(Somerset Maugham Award)。对于这部处女作,欣赏者赞许麦克尤恩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叙事能力,把他视为贝克特和卡夫卡的文学继承人。好事者关心的是“人性阴暗面”、“道德禁忌区”和“题材敏感带”。青少年读者们入迷于那血腥加荷尔蒙的气息,感受到反社会运动的时代脉动。当然,也有反对者出现,认为麦克尤恩是故意“以文惊世”。现在,麦克尤恩的官网上有79篇访谈,在应对研究者和记者之际,他发展出多种多样的说辞。当被问到为什么题材那么阴暗时,有一次他说:“看看今天的报纸头版,我们麻烦多多,而文学是天生要反映这麻烦的。任何对人的状况的研究都将把你带到某个阴暗的地方。”又有一次,也许是说漏了嘴,他直言不讳:“那是一个男青年坚持要引起关注”。
男青年麦克尤恩,像现在一样瘦长。脸是如此,身材是如此,眼睛也是如此。整个看起来,有点像阿富汗牧羊犬,瘦削,羞涩,机敏。小杰克•斯莱(Jack Slay, Jr.),第一个以麦克尤恩为研究对象编制出博士论文的研究者说:“他实在是个相貌平平的家伙,真的,尤其对于一个写出那样作品的人来说。”如果你现在要找正版的清晰的麦克尤恩的照片,可以上他的官方网站,随意下载。也就是那张出现在无数版本上的标准照,黑白的,眉头微蹙、嘴角微扬、斑白头发已显稀疏,唯有双目在眼镜片后闪着睿智的光。的确,与他的小说相比,他的样子太过端庄儒雅。聊可告慰文学青年们的是,刚出道时的麦克尤恩不是英伦绅士范儿,而是留着披肩发做嬉皮士的打扮。朋友爆料说他有不少阿富汗式样的行头,还有吉普赛风格的珠串。据说他拿到处女作的稿费之后,马上与两个朋友一起,买了一辆二手大巴,一路开到阿富汗。在1976年的一页日记里,他如此记述沸腾的生活:“我们吃致幻蘑菇,服可卡因,在电击一样冷的水里裸泳,洗桑拿,玩排球,喝红酒,并且谈论吉米•卡特和埃兹拉•庞德。”同一时期,他还陷入了恋爱,对方叫佩妮•艾伦(Penny Allen),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女权主义者、占星术士、新世纪教教徒,她甚至教过一门课,叫“冥想、治疗、占星术和创造力”。简而言之,那时的麦克尤恩,从头到脚是反主流社会运动中的一员,非常波西米亚。 正因为如此,麦克尤恩对中产阶级和小布尔乔亚不感兴趣,他将注意力放到底层,社会的底层和人性的底层。他说:“我不想去描写什么人如何积聚和丢失财富,我感兴趣的是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层。”
约翰•伦纳德(John Leonard)说:麦克尤恩的“脑袋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值得一访,但要我长住我可不干。那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乙醚的气味。弗洛伊德吊在房梁的钩子上,床脚箱里装满骷髅,蝎子满地横行,蝙蝠四处乱撞。所有的性交均以失败告终……”麦克尤恩的好友、同为作家的詹姆斯•芬顿(James Fenton)也回忆说,“如果你年轻,读一本书,爱上书中女孩,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估计你所读的是麦克尤恩。”所言不差,看麦克尤恩的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性,而且是“变态的性”、“不能实现的性”、“没有得到满足的性”,乌漆麻黑到令人绝望。
《立体几何》(Solid Geometry)这样开始:“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真是不露声色而又超震的开场。《立体几何》是一个结构奇巧的故事,有一股博尔赫斯的气味。小说中的“我”是个书呆子,有些自闭症状,喜欢爬梳资料,正在整理曾祖父的45卷性爱与数学日记。妻子梅茜受到“我”冷落,一直希望获得“我”的注意和关爱。讽刺的是,“我”天天在纸上整理“做爱的姿势”,还把泡有船长阳具的福尔马林瓶当作重要室内摆设,但是对性事已经毫无欲念,还把妻子的求爱视为骚扰。最后,“我”用从曾祖父日记中学到的立体几何拓扑“魔术”,在床上将妻子折叠“变”没了。“‘怎么回事?’深蓝色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
《家庭制造》(Homemade)曾引起广泛争议。“我”是一个14岁的性早熟的男孩,迫切希望进入成人世界。从坏朋友、街边小贩和咖啡馆那里,“我”已经偷学到了大量似是而非的性知识, 可是尚未“一窥那不可言传之物”。一天晚上,“我”按捺不住欲望,以玩“过家家”游戏为名,诱奸了10岁的妹妹康妮。“对交合中的人类来说,这也许是已知的最凄凉的交合过程之一,它包含了谎言、欺骗、羞辱、乱伦……”,而一旦达到了“那蚊叮式的高潮”,“我”对裸露的任何玩意儿都失去了兴趣,同时自豪于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夏日里的最后一天》(Last Day of Summer)讲了一个既温柔又残酷的故事。“我”是个12岁的男孩,两年前父母在车祸中双双去世,哥哥皮特将家改造成了集体公寓,住进来的嬉皮士们乱交、吸大麻、听音乐,没有人关心“我”,直到新房客珍妮到来。珍妮因为肥胖而受到大家歧视,但是她极富于爱心和母性,不仅照料“我”的生活,也照料女嬉皮士的女婴艾丽斯。在整个夏天里,“我”、珍妮和艾丽斯经常划着小船,在河上远离俗世的喧嚣。夏日的最后一天,船翻了,珍妮和艾丽斯都淹死了,“我”思绪纷乱,“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码头游去。”
《舞台上的柯克尔》(Cocker at the Theatre)刷着黑色幽默的喜剧油彩。导演要拍一幕交媾戏,为了保证演出的“体面”,他要求男演员们事前手淫。彩排中,全裸的男女演员摆好姿势、随着导演写的二四拍进行曲《交媾好时光》而前后摇动,结果有一名叫柯克尔(cocker,cock英语为阴茎之意)的男演员假戏真做起来,令人啼笑皆非。
《蝴蝶》(Butterflies)与约翰•福尔斯的《收藏家》有异曲同工之处。小说中的“我”是个没有下巴的人,因为“长相可疑”而饱受歧视,没有父母,没有工作,没有朋友,孤独地住在伦敦的一个贫民区。一天下午,路遇的9岁的小女孩简友好地与“我”搭讪,那种天真的关切吸引了“我”,“我想要她成为我的朋友”。“我”借口带简去看蝴蝶,向她暴露自己,获得满足——“所有那些我独自消磨的时间,所有那些我一个人走过的路,所有那些我曾经有过的想法,全都喷泄在我的手上”。小女孩吓坏了,在逃跑过程中跌倒晕了过去,“我”“轻轻把她抱起,尽可能轻以免弄醒她,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入运河”。“我”淹死了她。
《与橱中人的对话》(Conversation with a Cupboard Man)也是写一个畸零者的悲剧。“我”的父亲早逝,母亲精神有问题,希望把“我”“推回到子宫里去”,所以“我”长到17岁依然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婴儿”。后来母亲有了情人,“我”被他们遗弃,不得不学习长大,在底层社会艰辛闯荡。小说结尾,“我”将自己关在橱子里,蜷在一块偷来的婴儿毯中,梦想重回1岁时的幸福时光。
命名了整部小说集的《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 Last Rites)是最出色的一篇。开篇气度不凡:
“从夏日伊始到灼热已成麻木,我们把轻薄的床垫抬到厚重的橡木桌子上,在宽敞的窗户前做爱。总有微风吹进房间带来四层楼下码头的气息。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幻想,造物的幻想,事后当我们躺在巨大的桌面上,在那悠长的沉默里我微微听到它在又跑又抓。这是我头一回觉察,这声响让我不安,我想和西瑟尔说说才能放心。她没什么要说,她从不做抽象表述,也不评价环境,而是活在其中。我们望见海鸥在头顶上那方天空盘旋,或许它们一直都在搞出看着我们,这才是我们的话题,对眼下稍作自娱的遐想。西瑟尔总是任由事情主宰自己,搅咖啡、做爱、听录音带、眺望窗外。她从不说诸如我很高兴,或是有点糊涂;我想做爱,或是不想;亦或我厌倦了家里的争吵。没有言语可以把她分为两面,于是我只好独自忍受做爱时自己满脑子类似罪恶感的杂念,又在事后独自倾听它在寂静中唏唏嗦嗦。直到有天下午,西瑟尔小睡醒来,从床垫上抬起头说,‘墙后面是什么声音在挠?’”
“我”和西瑟尔是一对贫穷的小情侣,不过十七八岁。“我”身世不明、孑然一身。西瑟尔来自于一个破裂的家庭,父母离异。这一个夏天,她与“我”同居。西瑟尔10岁的弟弟阿德里安常来玩耍,他像依恋母亲一样依恋自己的姐姐。“我”投下所有的钱,与西瑟尔不成器的父亲合作,企图靠捕鳗鱼来挣上一笔。可是随着绵绵夏日的流逝,房间变臭,做爱减少,垃圾聚集。困顿生活所迫,西瑟尔去附近工厂打工,这使他们看清他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计划中的那首关于生命的诗歌,连个首句都没写出。鳗鱼计划彻底失败。阿德里安即将随父亲离去。一团乱麻中,墙后面的声音终于现形,原来那是一只小狗般大小的老鼠。惊恐与厌恶之下,“我”、西瑟尔和阿德里安合伙打死了老鼠,此时才发现老鼠怀着身孕,5只小老鼠“仿佛在盼望,可老鼠妈妈已经无望地死去,任何盼望都成云烟。”可能怀孕了的西瑟尔为死鼠举行了“悼亡仪式”,“她跪在那儿,长长的红裙子铺满四周”。最后,他们放生了落网的鳗鱼,轻风带来淡如远烟的秋天气息……
8篇小说的题材涉及乱伦、谋杀、残暴、自闭、暴露癖、异装癖、恋童癖,十足一部变态大全。但是,麦克尤恩的过人之处在于,如此一个黑暗、恐怖、暴力和荒诞的世界,经由叙事角度所隐含的叙事伦理的作用,竟也有微弱的光芒、难得的安慰、深处的温柔、特别是混沌未开的那种纯真。8篇小说中的6篇,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叙述主体要么是青少年、要么是心智不成熟的边缘人和畸零人,麦克尤恩为每个叙述者设计了符合其身份和年纪的语气,6个“我”声口不同,性格心理也判然有别。重要的是,这种第一人称视角内嵌着一双“天真之眼”,多么变态的事情,读起来竟然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这才是暗暗挑战读者的道德底线的地方,也是麦克尤恩作为“黑色魔法师”的本领所在。畸零者在世界面前的孤独、青少年面对社会的无知,这些“他者”的故事使读者们寝食难安,恍然间坚固的伦理陆地已经失陷。人们叫他“恐怖伊恩”(Ian Macabre),这个“恐怖”不是妖夜幽魂的心理恐怖,不是尖声惊叫的感官恐怖,是揭开石头、发现下面有虫子、并发现虫子活泼泼地蠕动着、那种形而下无法转换为形而上的、生命的恐怖。
麦克尤恩说:“人的很多的能力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增强,写作就是其中一项。”34年以来,他著作等身,并且按照评论家的说法,发生了一个明显的“转向”,从青少年与边缘人的黑暗生活转向了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但是,就像是一首回旋曲,无论绕得多远,总要回到最初的主题,在麦克尤恩的作品里,读者总能辨识出属于处女作的那几个清晰的琶音。
经常是夏天。炎热、葱茏、有气味、欲望疯长的夏天。“我”和西瑟尔在夏天的窗前做爱(《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我”和珍妮与小艾丽斯在夏日拥有一个隐秘乐园(《夏日里的最后一天》)。“我”淹死简的那一天,天气炎热,运河水散发出动物气味(《蝴蝶》)。在以后的小说里,斯蒂芬对于11岁那年夏天的回忆形成了畅销书(《时间中的孩子》)。爱德华和弗洛伦斯的蜜月发生在七月的海滨(《在切瑟尔海滩上》)。布里奥妮将塞西莉娅和罗比的恋情断送在一个美好的仲夏夜(《赎罪》)。最浓墨重彩的是第一部长篇《水泥花园》(The Cement Garden,1978),乱伦冲动、退化冲动、逾越冲动,铺展在一个难以忍受的夏天,炎热的天气使母亲的尸体散发出黏稠的臭气,炎热使孩子们赤身裸体,把水泥环绕的荒凉废舍变成了一座热气腾腾的伊甸。所谓“危险的夏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在茨威格的《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里,在海明威的《伊甸园》里,在加缪的《旁观者》里,在戈尔丁的《蝇王》里,在杜拉的《情人》里,这个母题无尽回旋。作家们何以对夏天如此钟情?因为在夏天,疯狂与生命在一起,纯真与原罪在一起,繁衍与腐朽在一起,这是恶之花的一季。
经常是不谙世故。《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里那些与成人世界隔着距离的青少年、被社会排斥在外从而心理上不成熟的畸零人,形成一群法外之徒、化外人物。麦克尤恩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床第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1978),主人公依然是一群性意识觉醒而社会意识模糊的青少年。再往后,《水泥花园》里的杰克14岁,《赎罪》里的布里奥妮13岁,《在切瑟尔海滩》上的爱德华虽然22岁了尚是处子之身……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无辜者与无知者。华兹华斯曾说,“孩童是成人之父”,“天真对抗世故”原是英国文学的传统主题,可是在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弗洛伊德的儿童性欲说(Infant Sexuality)之后,儿童少年不再一味善良和清白,戈尔丁的《蝇王》标示出孩童本性中野蛮的一面,麦克尤恩也在暗示读者,他们可以很纯洁,也可以很残酷,无辜者可能有罪,天真者可能邪恶。但是从情感出发,麦克尤恩始终对生理或心理上的“小孩子”持有悲悯之心。
当然,还经常有性,性本能,性觉醒,性变态,性的悲剧远多于性的喜剧。卫道士们的回避之事、典雅作家的遮掩之事、通俗作家的煽情之事、普罗大众的好奇之事,在麦克尤恩异常沉着的笔下,简单、镇定、直接而精确,它们就在那里,它们就是那样,就像医生做解剖一样,可能引起旁观者的震惊,但不会勾起读者的欲望。需要强调的是,如果认真通读他的作品,第一眼看到的可能是性,第二眼看到的则是作为背景的家庭,麦克尤恩不仅写生理上的性变态,也写出了这种状况产生的家庭根源。比如《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和《伪装》中的主人公皆是父母双亡。《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和《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的主人公皆来自破裂的家庭。《水泥花园》中,4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自我封闭,姐姐朱莉和弟弟杰克乱伦,充当“爸爸”和“妈妈”,以抵挡外人对他们这个小家庭的入侵,6岁的小弟弟在姐姐那里寻找母爱,不仅发展了异装癖,还发展了婴儿癖。第二部长篇《陌生人的安慰》(The Comfort of Strangers,1981),罗伯特与卡洛琳是一对施虐狂与受虐狂,罗伯特折断了卡洛琳的肋骨和手指、擂掉了她的门牙、打得她青一块紫一块,而她从中感受到近乎晕厥的快乐,不仅如此,二人还折磨另一对情侣,并把其中的男性虐杀。小说除了传达“那种性的幻想,男人们古老的狩猎的欲望、女人们希望被伤害的欲望”,还大加笔墨描写了罗伯特从小生长的男权家庭如何培养了他的病态性格。又比如《在切瑟尔海滩上》,两个年纪轻、有教养、都是处子之身的小夫妻为什么不能度过一个甜蜜的新婚之夜?新娘弗洛伦斯何以性冷淡?小说有一个关键段落,在少女时代,她曾经与父亲驾船出海,而这一次经历给她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似乎是在暗示着父亲对她的性侵犯。更为全面地说,在麦克尤恩这里,家庭带来的阴霾与对温暖家庭的向往是一体的两面。在《时间的孩子》里,父母对于失去的孩子牵念不已,直到另一个新生儿的出生,重建了家庭。在《黑狗》(Black Dog, 1992)中,杰瑞米8岁便成了孤儿,当他成了出版商之后,不断回忆着自己的父母,想从记忆的碎片中拼接出已经失去的美好。在《星期六》(Saturday,2005)中,麦克尤恩更是写出了在外人入侵家庭的时刻全家人如何同舟共济——评论家好评如潮,说这个对家庭温情脉脉的麦克尤恩不再是那个“恐怖伊恩”了。
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说过,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写篇250个单词的散文却不泄露与己相关的任何东西。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学说像柄双面透镜,当作家瞄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就瞄准了作家。麦克尤恩素以心理分析见长,他在《星期六》中塑造了一个神乎其技的脑神经外科医生亨利•贝罗安,而一直以来,评论家们很想打开麦克尤恩的颅腔一窥究竟:是怎样的个人经历使得麦克尤恩的作品如此暗黑?
2007年,英伦小报上的一篇文章引起公众哗然:麦克尤恩还有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兄长!随着他的家世秘密披露出来,评论家们对他的作品也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伊恩•麦克尤恩1948年6月21日出生于伦敦西南的小城爱德肖特(Aldershot)。父亲戴维•麦克尤恩(David McEwan)出身于苏格兰劳工家庭,十分聪慧,可是在贫困的压力下,不得不在14岁离开学校自食其力。老麦克尤恩吃苦耐劳,毕生保留着淳朴的“格拉斯哥劳工阶层新教徒”的习惯。他在敦刻尔克战役中负伤,部队给了他上大学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此后一直以低级职业军官身份在海军服役,65岁退休。麦克尤恩的母亲罗丝•麦克尤恩(Rose McEwan)出生于爱尔兰血统的劳工家庭,同样是在14岁离开学校。在嫁给老麦克尤恩之前,她有过一次婚姻,前夫是泥瓦工欧内斯特•沃特(Ernest Wort),他们生有一子吉姆(Jim)和一女玛戈(Margy)。沃特1944年在二战中阵亡。1947年罗丝嫁给了老麦克尤恩。由于老麦克尤恩不喜欢与继子继女一起生活,吉姆由沃特的母亲抚养长大,玛戈则在一所收容战争孤儿的寄宿学校中成人,两个孩子与这个家庭很是疏远。这样一来,伊恩•麦克尤恩在家中的感觉像是独子。
曾经很让麦克尤恩不解的是,父母虽然不喜欢异域生活,却又不愿意回国,像无根的飘蓬一样辗转于一个又一个驻扎海外的海军基地。麦克尤恩童年便随父母在利比亚长驻,也许正是北非的酷热和阳光,使他后来的小说里有那么多盛夏的印迹。在麦克尤恩看来,父母的婚姻很糟糕,“总有些流亡和无聊的意味”。父亲酒瘾很大,男权思想严重,有暴力倾向,而母亲永远忧心忡忡。麦克尤恩调侃说,自己的文学基因来自母亲,母亲是个“伟大的担忧家”,而那是需要想象力的。与母亲一样,幼时的麦克尤恩被父亲的粗鲁吓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是个好脾气并爱做白日梦的孩子,“无可救药地害羞”。令他发疯的是,家中几乎没有书本。如果他在家中读书读到一半、出去后再回来,总是先要询问母亲,“我的书在哪儿?”——海军家庭的特殊习惯,擦得光可鉴人的桌子上如果放了书本,似乎有碍观瞻。麦克尤恩说,他小时候一直喜欢那种完全没有成人踪影的儿童书,他还说,“我一直梦想着某一天我的父母没有任何痛苦地融化掉,不是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不是希望他们死,我只是希望打扫干净场地,你知道,那样我才可以单独面对这个世界。”在他只有11岁的时候,父母将他从北非驻地送回英国,让他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同样的情节在《时间中的孩子》里有所表现,书中的小主人公为童年的提早结束而落泪。这个终于到来的“自由和独立”,带了几丝被遗弃的况味——“我被送走了”。
2002年,麦克尤恩知悉自己另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兄长,随此浮出水面的,是父母一直小心收藏的大秘密。却原来,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始于一场“婚外情”,时间大约是在1941年。当时沃特还在意大利作战,罗丝在1942年生下了老麦克尤恩的儿子。战争年代,一个士兵与另一个士兵的妻子通奸,是要被军法从事的。兼之沃特即将休假回家,送走这个孩子成了当务之急。于是,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只有三行的广告:“寻找收养家庭,一个满月男婴。完全放弃。”就这样,男孩被送给了第一对应征的夫妇,取名戴维•夏普(David Sharp),后来成为一名砖瓦工。如果不是麦克尤恩的姨妈去世前吐露秘密,兄弟将永成陌路。
麦克尤恩认为,这个家庭秘密足以解释为什么父母毕生“自我放逐”于海外——他们希望掩埋那不堪的过去。父母从1961年到1981年一直生活在德国,每天晚上看电视,尽管一个德文单词都不懂。“我的母亲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家族里甚至关系最远的人购买、包装、邮寄生日和圣诞礼物,为从来不会见到的婴儿编织东西。”可怜的母亲为了丈夫的意愿送走了4个孩子,家庭四分五裂,只好借此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遗憾的是,当2002年4个孩子重聚时,她已罹患老年痴呆症,无法和失散多年的儿子相认了。
2008年7月,戴维•夏普的自传《完全放弃》(Complete Surrender)出版,麦克尤恩为哥哥写了长篇序言,序言题目取自他自己1987年的小说:《时间中的孩子》。令人惊诧的是,这部小说中有一个情节,主人公斯蒂文恍惚中透过酒吧窗户凝视着自己的父母——年轻时的父母——他们在谈论着一场意外的怀孕事件!
伯妮•伯恩斯(Bernie C. Byrnes)是麦克尤恩研究专家,此前出版过两部专著《伊恩•麦克尤恩作品中的性与性欲》(Sex and Sexuality in Ian McEwan's Work,1995)、《伊恩•麦克尤恩作品:心理分析》(The Work of Ian McEwan: A Psychodynamic Approach,2002),借这个东风又推出了《麦克尤恩的唯一童年:一个元情节的发展》(McEwan’s Only Childhood: Development of a Metaplot,2008)。她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研究麦克尤恩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俄狄浦斯情结、对男性气质的认同困难、被排斥的感觉、不能解决的悲哀、向童年的倒退、性倒错和性暴力等问题,认定作家本人通过创作来释放内心的压力。而家庭秘密的披露,印证了她过去的一个假设:麦克尤恩笔下那个反乌托邦的天真世界,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背景的回声。甚至有可能,麦克尤恩早就“猜到了”父母的秘密。
在心理学的意义上,任何作家都有“家庭制造”的成分。就像生物学家必定强调“基因制造”、社会学家必定重视“环境制造”一样,强调一点而忽视其余,也是一种天真之罪。在1999年的一次访谈中,麦克尤恩谈及自己的早期作品时说:“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边缘人,孤独不合群的人,怪人,必须承认,他们都和我有相似之处。我想,他们是对我在社会上的孤独感,和对社会的无知感、深刻的无知感的一种戏剧化表达。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处在英国社会的哪个位置上。我并不是想在这里编造一个关于自己的孤零身世的传说,我想融入。但我的生长环境是反社会阶层划分的,我父母都出身穷苦的工人家庭,后来父亲当了军官,但只是军官,不能算中产阶层。这让我们的社会定位发生奇怪的错移……这些人物身上都带有我的气息,我的孤独,我对社会肌理构造的无知,连同我对融入社会肌理,发生社会联系的渴望。所以他们就以这副怪样子出来了。”
弹指一挥间,离《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发表已经34年。此时的麦克尤恩今非昔比。
他与第一任夫人的悲剧婚姻结束于1995年,经过一番争夺,他得到了两个儿子的监护权。目前大儿子威廉是格拉斯哥大学遗传学研究生,小儿子格里格是伦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研究生,也是《星期六》中儿子的原型。现任夫人阿莲娜•麦卡菲(Annalena McAfee)原是《卫报》编辑,他们在1997年结婚,两人都是第二次婚姻,目前看来一切如意。据说这第二次婚姻使麦克尤恩的创作主题明显温馨和正常起来。他们一家住在伦敦菲茨罗伊广场的高级公寓中(帝国时代的式样,奶油色与白色相间,离著名的布鲁姆斯伯里几条街之遥,铭牌标示着萧伯纳和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在此居住)。另外,他在白金汉郡还有一处乡下别墅。《赎罪》已经卖了400万册,另外9部长篇小说和2部短篇小说集一版再版,根据他的作品改编成的电影已经有了7部,第8部正在准备中。媒体记者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切瑟尔海滩上拿块鹅卵石都会被炒成大新闻——他的确不该拿,那是公共财产,遑论他对于伊斯兰教、科学真理教、全球变暖所发表的言论。陆续发生的几场所谓“抄袭门”事件,没有撼动他的地位,倒是从反面说明树大招风的原理。麦克尤恩不是社会边缘人了,他被视为主流社会的代表人物,精英型严肃作家。
偶尔,麦克尤恩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忽闪一笑,让你意外地发现,他所说的“成年人内心中的小孩子”依然还在。2008年6月21日,麦克尤恩的60岁生日派对在伦敦动物园举行,来了230位名流宾客。但是派对的请柬和招贴十分“低眉”(lowbrow,粗鄙之意):一行醒目字迹是:老男人在动物园(OLD MAN AT THE ZOO!),画面上一只大猩猩——也许是麦克尤恩的自况——冷冷地竖起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