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去看看她住过的地方(后记)

我是张爱玲的迟到者。
1978年读大学中文系,书单里没有张爱玲。那时候,沈从文刚刚复出水面。
1987年,偶得《倾城之恋》小说,感觉是震撼,是瞠目结舌,是猝不及防的被俘获。难怪胡兰成第一次读到张爱玲的文章,不觉身子坐直起来。
从此,我把自己做成了一张申请表格。
1990年,申请去香港。那时,内地人去香港需要境外担保,政治审查,很不容易。
表哥陪我去香港大学,只为了看看,临走,在校门口的小店里买了纪念品。
1993年,随《红玫瑰和白玫瑰》电影剧组进入常德公寓。张爱玲在那里成名灿烂。
长江公寓,她在那里写了《十八春》和《小艾》后,去了香港。与姑姑的一声再见便成了永远。
著名配音艺术家刘广宁说,《十八春》在《亦报》上连载,她每天剪下来收藏。那时她只有十五岁。
1995年夏天,申请去美国。拒签。秋天,听到张爱玲去世的消息。那天我正在新加坡丽地呼声广播电台播音。
我住在新加坡碧山区,楼下有一个小书店。下班后,排挡里一份生蚝炒萝卜糕,一杯咖啡,然后去书店看书。
这个书店的店规是,可以买也可以借。买别人读过的书可以有折扣。被阅读次数越多,折扣越大。1995年9月15日,我在这个书店买了张爱玲翻译的《爱默生选集》,7元新加坡币。
四天后,张爱玲的遗体在洛杉矶惠泽尔市玫瑰岗墓园火化。
1996年春节,转道去香港。
岭南大学教授许子东带我游车河。
许子东道:“正在筹备一个张爱玲作品研讨会,苏童、王安忆都会来。”
第二天,在香港轩尼斯道上的一家书店二楼,买了《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是1979年版的,港币12元。因是旧书,打了八折。
拿了书去浅水湾,一杯咖啡,磨蹭了一个下午。张爱玲小说里的人儿在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活生生的。
1997年回到上海,开始申请采访与张爱玲相关的人。
采访老电影人沈寂,当年沈寂与桑弧(《小团圆》里的燕山)一同去张爱玲的家拿剧本。
约请采访桑弧。时桑弧病重。等,等到的是死讯。他曾经接待过张爱玲的客厅也拆掉了。
采访柯灵(《小团圆》里的苟桦)的夫人陈国容。柯夫人说,等她出院,她有一些资料可以给我。柯夫人在医院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过世。
采访张爱玲在圣玛丽娅女中的同学。
采访台湾皇冠出版社的编辑。
采访张爱玲的邻居、画家孙良。
采访胡兰成的侄女胡青芸,《小团圆》里的秀男。
采访胡兰成的儿子胡纪元。
采访三十年代的上海才子周劭(字黎庵),他是了解胡兰成与张爱玲的人,直到五十年代,他还在国际饭店旋转门遇见胡兰成。兜兜转转,不得要领,当然也是不急,以为有的是时间,最后还是错过了。
张爱玲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研究她,成了我生活的重点。
博斯普鲁斯海峡边上的一个小镇。山脚下是黑海,中世纪的灯塔,罗马人留下来的城堡,
雨一直下着。我躺在酒店的床上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人奥罕•帕慕克的《伊士坦布尔》。帕慕克在对故乡忧郁灵魂的探求中,发现了文明冲突与融合的新象征。帕慕克曾说,他的成长经历了从一个传统土耳其家庭环境到一个更加西方化的生活模式的转变。他1979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塞夫得特州长和他的儿子们》描述了这一转变历程。
从李鸿章在上海兴办洋务运动始,繁衍至张爱玲,整整四代人的家族历史,是一部上海开埠的历史,是中国第一次近代文明的历史。与帕慕克一样,张爱玲用小说表现了一个中国封建传统官宦大家族进入都市文明的无情律法渐进的历程。
在一个酒吧里认识了的教师买买提。那天,他从皮包里拿出海明威的小说《非洲青山》。于是我们谈论海明威的双筒猎枪,还有他的非洲,他的古巴。海明威的小说都生发于他所在的特定地域。
临别,买买提把《非洲青山》送给了我。这是他在伦敦念书的时候买的,平装本,Granada出本社出版,95个便士,版画风格的插图,有繁华鬓影的英伦暗香飘过。
洗土耳其浴时,书落在水里,失去了前34页。可惜的不行。去伦敦,想照式照样再买一本,没有遂愿,于是买了狄根司的《双城记》。是新月派才子喜欢的咖啡皮封面烫金的那种。
总是这样,在陌生的城里,寻找熟悉的作家。
2000年,巴黎。寻找乔伊斯的踪迹。
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用了9年时间写了小说《尤利西斯》。离经叛道,无人出版。1920年,他来到巴黎碰运气。也是穷,住在一间寒酸的旅店里。苦度到了1922年,据说那天是他的四十岁生日。但他没有钱到街角去为自己买一杯咖啡。信差来了,送了一个邮包。邮包上是一个女人的字迹。那是他的初版《尤利西斯》。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出版。
乔伊斯通过小说里的推销商布鲁姆的一天,描述了都柏林人的生活和精神气质。他说:“我要为都柏林画一幅如此完整的画卷,万一哪一天都柏林从地球上突然消失了,人们可以根据我的书重新建造一个都柏林来。”
黄昏里,一路小跑,赶到雨果故居,坐在雨果卧室的地毯上,良久良久。
雨果的文字,巴尔扎克的文字,与巴黎构成了不可撼动的关系。
走在普鲁斯特笔下的小广场上,忽然觉悟出了文学与城市的关系。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写一本书,有关张爱玲与城市的书,有关文学史悬念的书,有关一桩情感悬念的书——《张爱玲地图》。一种原本已经酝酿太久的激动横扫体内,我终于为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条正确的出路。
我开始重新申请。
申请进入张爱玲的人生,张爱玲的内心历程,张爱玲所在的城。
语言永远是真正的重点。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继续寻找,梳理,阅读,采访,收集原本书籍,敲击电脑-------有探宝的感觉,侦探的感觉------
期间,我不断的说服一些人,把张爱玲的遗物买下来,在上海,在她降临的房子里,做一个纪念馆。不过,很少有人理会我。
画家陈丹青在回忆上海石库门时说,即使在文革中,青年人仍会在窄小的弄堂里,厨房的后门口,细声细语的用上海话争辩法国人与苏联人的艺术优劣-------民国一代的留欧前辈在客厅里偷偷的教子女后者邻居家的孩子读英语,读法语,偷偷的读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钢琴已经被拖走了,拉上窗帘,听贝多芬,或者肖邦,那种神情,是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的,这就是上海,它成全了很多人,包括张爱玲。
张爱玲知恩图报,用她的文字让这个城市不朽。
张爱玲的好,在于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同时熟悉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从而扩大了中国现代小说的根基和表现力。 张爱玲是第一个使用西方小说技巧、中国文学传统,自觉的写出了都市人性的变异的女性作家,黑暗的或者幽微的,不可抗拒或者无可奈何的。冰心、萧红、丁玲、沈从文、郁达夫、施蛰存、穆时英、林语堂等,都没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1955年以后,张爱玲独居在美国,四十多年域外生活,书写的依然是上海。
《色戒》,《半生缘》,《对照记》,《同学少年都不贱》,把很多人都吓了一跳的《小团圆》----。尤其是《小团圆》,是张爱玲自身的一部历史,她用极端的黑色笔触写出了自己在这个城里的呼吸、思想、感情、婚姻、创伤、冷漠、自私、变故、荒凉、长年的无声的挣扎,包括良心的、道德的、生存的挣扎,有一种近似残酷的苍凉的凌厉的不可一世的暴力美。
晚年的张爱玲,有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对待空间的矛盾态度:一方面将自己放逐到不受约束的辽阔空间,另一方面又不断的关闭自己的空间,退缩到一间屋子里,一个罐子里。客人到了她的门口,她也不见,广场综合症与幽闭恐惧症缠绕攀爬在她的神经洞穴里。然而她说,上海人还是可以见见的。
外地朋友来,问:“哪里可以玩玩?”
我总是:“想不想去看看她住过的地方?”
因为我确信,她的灵魂还驻守在里面。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