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活成这样的悲剧

读到裘德烧书的那一段,我觉得是书里的一个高潮,虽然那一段既不长,也没有摆在显著的位置。“他用不着再往下琢磨了,他只需面对这个明显的事实:他声称自己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宗教传布者,那完全是骗人。”(P207)一边平静地烧书,一边有邻人的闲语,问他是不是在烧他姑婆留下的废物。他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把自己所有的神学伦理学著作烧得干干净净。这些伪君子的书,曾经将裘德和他姑婆划分成多么不一样的人啊!可是在那个大彻大悟的黄昏时分,它们和姑婆的遗物又有什么不同呢?信仰的东西突然间背叛了自己,又或是自己背叛了它,垃圾,毒物,再也不想见到,再也不想回忆起来。这是多么痛苦的心情。
裘德的悲剧从何说起呢?要从一个爱书的男孩说起吗?一个被老师口中的书和基督寺蛊惑了的少年,奋发图强,在艰苦的条件下学习,立志要到基督寺去当一名神学博士甚至是主教,过纯洁明智、精神饱满的生活,然后他遇到了阿拉贝娜——要从这里开始计算吗?被引诱和欺骗,在仓促和惶恐中结婚,被妻子甩了独自呆在漆黑的房子里,然后有一天,信步走到梦想中的城市,开始新一轮的悲剧,这些事情的源头又是什么呢?爱的是淑,那么可以不爱她吗?没有先于菲洛特桑先生向淑求婚,那么可以先求婚吗?跟淑在一起了,难道就没有解放她吗?孩子们死了,精神崩溃的淑要离开,难道他有什么办法吗?如果对悲剧进行反思,总要审查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裘德的一生中究竟做了多少自主的事情呢?他的悲剧到底是要怪他爱学习,还是要怪他青春期没有经受住赤裸裸的肉体陷阱呢?如果在深陷爱情之时他克制住自己不再见淑,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幸福长久吗?
生命没有如果。不过作为小说,我们总能看出作者如此编排故事情节的用意。哈代的小说主人公,经常逃不过某种命定的人生轨迹,而说到对命运的抗争态度,裘德看来比不过苔丝的激烈和极端——同样是没做错什么,同样是真正清清白白纯净不染的年轻人,苔丝举起武器反抗最后死在绞刑架上,裘德则是病得身子僵直得如箭一般躺在裹尸布下。可是无论积极、消极,结果却竟然没有什么区别。“那两个人关心的正是那个污点,而不是城市的美景”(《苔丝》)和“她自从离开他的怀抱后,就从来没有得到过安宁,并且她再也不会得到安宁了,直到她像他现在这样死去”(《无名的裘德》),不幸的人抛下了他们不幸的人生,对世界并无影响,好像他们存在过也罢,没存在过也罢,而真正关心他们的人却仍在痛苦中。怎么会活成这样一个悲剧呢?如果时光一直退回到菲洛特桑先生正准备离开的那一天,裘德会不会去帮他搬钢琴、会不会把基督寺的光明前途当成是梦想呢?
裘德对自己的人生曾有过清醒的叙述:“可是我失败并非因为我意志不坚,而是因为我贫穷。”(P316)所以问题并不在于什么自身个性的懦弱、拘泥于宗教礼仪等等。纵使思想独立自由进步开化如淑一般,也会在如此荒唐地失去儿女的重创下失魂落魄,性情大变。可是就算她不离开裘德,他们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贫穷是最大的困难,是他们无法与社会抗衡的直接原因,再加上人们的窃窃私语,将他们渺茫的工作机会也残忍地夺走。在那样一个时代,根本就无法容忍这些“违规”的事情发生。“‘假如你们知道我近几年是怎样过来的,你们就会同情我。假如他们知道,’他朝学院那边点一下头,知名人士正一个个到达那儿,‘也很可能要同情我的。’”(P316)他们不知道。但裘德的悲剧只是个例吗?对那些伪君子的教条本能地反抗的人,只是一个两个吗?不。哈代说要写出“灵与肉的生死搏斗”,这搏斗不可能只发生在裘德和淑、苔丝和安琪儿身上,看似惊不起波澜的悲剧人生,在这个社会上接踵发生,哈代用“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决绝态度,不断提醒着真正有判断力的人——提醒什么呢?其实从他给裘德、苔丝他们设定的结局上就知道,哈代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个人的力量很有限,我们甚至找不出他们究竟错在哪里了。看似一切只能怪命运了,但这是命运的错吗?我认为哈代的想法要超越命定论。他的悲怆的笔调,是对社会、对整个时代观念的控诉,他显然期待着什么人能做点什么,虽然裘德失败了,苔丝失败了,但裘德回到基督寺时对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工人们所作的一番演讲,却让他们觉得“他讲得多么好呀!”(P317)裘德的听众们之后的反应我们无从知晓,但他的话能在这规范严格的社会发生产生共鸣,也许这就是哈代的书中唯一的希望,也正是我认为,哈代的意图不仅限于描画一场命中注定的悲剧的原因。
“怎么会活成这样的悲剧”这个问题,裘德也好,苔丝也好,甚至游苔莎也好,都没办法回答,因为在“灵与肉的生死搏斗”中,他们并没有选择权。一开始就信错了吗?人生之路一步又一步地走错了吗?铺设那条“正确”的人生之路的究竟是谁呢?哈代是在期待着读者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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