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痛药与安慰剂

1、
闹甲流的那个冬天，闺蜜不幸中招一个人被关在校医院破旧的病房里。痊愈被放出来以后，他拿给我一期《明日风尚》，有篇德兰修女的小传和作者在加尔各答某“濒死之家”的服务感受。闺蜜说，那天漫天大雪，他一个人站在窗子里看外面白茫茫一片，读完这篇文满心柔软的一塌糊涂。闺蜜是个内心敏感容易感动的小男生。
我看了之后，唯一印象深刻的却是“濒死之家”的简陋与困窘，修女们为病重将死的穷人提供临终关怀，但常常连基本的消毒措施都不能进行；志愿者，看重的只是自己能够获得的的经历，并不计较提供的服务对于被帮助者的实际意义。对于加尔各答将死街头的人来说，“濒死之家”能给的，是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包裹着老有所终的幻影。特蕾莎嬷嬷，那个身躯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带着悲天悯人的目光双手合十，没有给我更多的感受。

2、
那个肺气肿的老大爷，见到我们时很开心：
“我就知道我不是肺结核，这辈子都没得过什么病，老了老了还被误诊了。”
“这里的医生就是好，一看就知道是肺气肿。那天淋了点雨，感冒了，也没什么大事嘛，他们非要带我看病，这下可好，一进结核病院就走不了了。”
“多亏转到这里才诊对了，现在就是有点上不来气，别的什么不舒服都没有。我一辈子身体都很好。病之前还一直下地干活呢。”
老大爷查体很配合：“再查一次，一出院就再不用来啦。”
很典型的肺气肿体征，除了呼吸音里有个很奇怪的异常，除了胸前贴着镇痛贴剂。
看片子，左右主支气管上很大的肿块。看老大爷开心的样子，什么也没说。
后来找到病历，活检病理报“肺鳞状细胞癌”，诊断中央型肺鳞癌分期T3N2M1，最后面还有一张家属签的放弃治疗同意书。
走的时候看见老大爷在楼道里溜达，满脸欣喜。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只死在我手下的兔子。本来应该一针过量麻醉剂结束它，可它被我一剪将切口从腹腔延至胸腔，它的心脏整齐有力的搏动着，而肺塌陷了。它无法呼吸，徒劳的用力张大嘴。它看着我，眼睛里涌着泪水满是哀求。麻醉剂被邻桌拿去了，对于它的痛苦我束手无策，只好推一管空气，然后它慢慢的目光涣散了。

当死亡结果已经注定，更有意义的，不是千方百计推迟死亡的到来，而是让死亡降临的过程再少一点痛苦。

3、
这本书用了一些篇幅去写德兰备受争议之处，比如反对人工流产，即使是面对战争中遭受强奸的妇女。“1972年孟加拉国独立两天后，德兰修女来到了达克哈，军队的燃料库里有三千名有名有姓的妇女。她们的纱丽被拿走以防止她们上吊自杀。怀孕的人需要流产，可德兰修女不给她们选择的机会，只是让她们咽下这口苦水。”
比如对女性地位的看法：在1975年的联合国国际妇女大会上，德兰修女告诉大家，妇女的天职就是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她认为性的目的是为了繁衍后代，女人要过的是充满爱、同情、牺牲、服务的生活，而不是忙着从男人那里争夺权力。
还有长久以来都保守诟病的条件过于简陋的疗养院和不合标准的医疗护理，“如果对比加尔各答生命垂危者疗养院的早期和现在的照片，就会惊奇的发现，它没经历什么变化：同样骨瘦如柴的人躺在同样的担架床上，在斯巴达式的大屋子里沿墙排列。”

最重要的，是德兰修女帮助穷人的弱势群体的目的是为了服侍耶稣基督。她认为每一个受苦的脸庞里都藏有耶稣基督。她只是一个宗教狂热分子，目的是宣扬天主教，因此她不应该被提升到如圣人般的高度。

4、
单纯凭行善并不能消除世界上的痛苦，更何况仅仅是出于自身宗教信仰。即便德兰修女自己，也觉得思想中一片黑暗，她感受不到上帝的存在。
而无论上帝于德兰修女，或是德兰修女于被她帮助的人，都是一针镇痛药或是安慰剂。在终将接受自身不可避免的苦难结局的时候，少一点痛苦；在面对现实的黑暗与幻灭的时候告诉自己，这世界正在一点点的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