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于青萍之末的失序与无依
尽管没有了直白的血腥,也减少了残酷的暴力,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在《爱无可忍》中并未放却对人性脆弱面洞幽烛微地剖析,他从一只气球引发的悲剧入手,揭开日常生活平衡无涟漪的盖子,向我们展示起于青萍之末的失序与无依。麦克尤恩显然是相信无杂质的情感与生活仅为表象,一粒石子掷入,泛起的波纹或许在另一边即可掀起巨澜,一切原来的宁静已不复存在。
《爱无可忍》 始于明媚阳光下的田野,一起热气球事故无声地召唤五个陌生人奔向现场救援。也正是在众人面前,一个鲜活的生命遽然消失,均拜人性中的犹疑与自私所赐。自此,当事人安宁的生活逐渐失去秩序,杰德以狂热而执着的同性之爱指向乔,乔与恋人克拉莉莎的稳定世界濒于崩溃边缘。而救人者洛根的遗孀因发现一条不明来历的丝巾和野餐篮子,对已逝丈夫亦产生深深的怀疑。伊恩•麦克尤恩似乎醉心于关涉爱的极限运动,那种痴缠与猜忌使剧中人物陷入其环扣,无可挣脱,不知还能忍耐到几时。
热气球事故,并没有人须负法律责任,但人性的煎熬却潜藏于当事者的心底。心的裂痕渴望爱来熨平,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失序也自此开始。患有德•克莱拉鲍特综合症的杰德受此激发,竟偏执地对乔一厢情愿,认为自己应该进入对方的生活。乔对克拉莉莎的爱表现在,不愿让恋人卷入麻烦之中,宁愿自己去独立承担和解决;但这却被克拉莉莎解读为乔的自闭、疏远与执迷不悟,不愿与她分享心事,更不愿听取任何建议,“变成了我的陌生人”。我们可以看到,每一个剧中角色均有自我的小周天,言之凿凿,条分缕析,但当如此这般的想法和做法合为完整无缺的生活事件时,却乖谬百出,满盘皆输。
棋盘上的输局抹掉即可,生活中的却痛入肺腑、无可释然。想来,乔、克拉莉莎、杰德谁也不会认为自己的出发点是坏的,而都是为了爱,为了温暖人心的情感。不过这痛的收场却非所来无由,他们陷于“我执”,以自我为主的解读占据了全部,生生地造成了隔膜与猜忌。这猜忌是信任的最大戕害,本来可以善加解决的事情终至不可收拾的地步,而这,却都是因爱之名。爱的珍视演化为猜疑与暴力,这算得上反讽,亦为人性脆弱的无可奈何处。一意孤行是赌徒的心态,却往往被放置于爱的名义中,招致灾难性的结局就莫可为怪了。
而乔和克拉莉莎原本平静祥和的中产阶级富足生活,在外力的介入后一触即溃,不禁让旁观者讶异其脆弱的质地。在这里,可见出麦克尤恩的冷酷处,一切美好事物的面纱揭去后,另一种真实性即倾倒出来,散落一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吹皱了人的心。一对恋人有爱的共同起始点,只因角度的不同,指责对方各怀心思,完整的生活被撕裂开来。克拉莉莎在离别的信中精细地分析着乔的心态与行为,抱怨他于自己已陌生化了;然而这振振有辞中却潜藏着一个盲点:她自己的猜疑对乔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陌生化?
洛根遗孀琼的故事,是爱的执着与猜忌主题的一条副线,亦为恰切的补充。良人已逝,留在车内的野餐篮子和丝巾却让活着的人痛楚地编织着新的故事,心灵不得安生。其实,如此的情节我们以前也是看到过的,如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色》中,女主角也陷入这样的纠结中,百般缠绕,寻求解脱。不同之处在于,《蓝色》中是确有其事,而琼,为莫须有猜疑,事实也证明,一切皆源于误会。但在此结扣解扣中,人性的微妙显露无遗,爱的信任在生死的背景下亦不免存在犹疑与徘徊,当事者在心灵的绝境中宁愿撞得粉碎,也不舍得独自离开。此种一意孤行百味杂陈,难解况味。
麦克尤恩在《爱无可忍》中测量着爱这种微妙的情感可供忍耐的限度,而文学的切片分析表明,其沉痛足以折断任何坚韧的个体,此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任何微小的事故袭入平静的爱情生活中,因猜忌和犹疑导致的蝴蝶效应即会带来无可预料的失序与无依,惊扰既起,不复昨日。人性的坚忍与脆弱互为表里,其转化忽焉,始料不可及,生活的混乱其来有自。麦克尤恩以冷凌凌的文字切入人性世界的幽微处,大约不是为了毁灭而毁灭,而是为了建构一种爱的体验与启示。在小说的结尾,琼的孩子们牵起乔的手,说:“讲一讲这条河流,慢慢地再讲一遍吧。” 对爱的期许与寄望,麦克尤恩想来也持如此的委婉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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