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棺夫日记：诗人的慈悲

     即为日记，谈书必会说到青木新门本人，那就从作者的身世谈起吧。早稻田大学辍学，经营餐饮业，加入丧葬礼仪一行，这些经历无疑构成了他写这本书的有利因素。他爱文学，更促成他把各种经历写成一本书。

     他成功了，这一点我很羡慕他。有人会说，成功与否并不重要，切忌功利心，略萨却说：文学抱负是必要的起点。沉浸于文学的人往往深陷在如此这般矛盾，自个儿纠结。“诗人，是一群可悲的人。就像非雨非雪的雪雨，诗人不是悟道的智者，也非普通的凡夫俗子。”真是一语中的！或许无缘于日本的人会对“雪雨”这现象很陌生，它既非雨又非雪，拈在手中，即刻又化为清水。青木先生自比诗人，又说诗人是一群可悲的人，也是“光的私生子”，他们徘徊于光与影之间，映照在黑暗的池面上，呈现的是微烁、泛白光的影子；曝光在阳光下，却摆出惨白、毫无血色的面孔，仿佛常年幽居在暗无天日的古墓。诗人，在边界踽踽独行——光与影的边界，甚或星空下最温柔、最神秘的生死边界，这便是青木先生要探讨的课题。为何睿智的诗人总在边界处寻找诗意的真理？比如，在生与死之间，对“死”的探讨要超越立足于“生”来探讨“死”的凡人观念，跳出原有的困境，从宏观的角度来考虑整个课题，自会别有一番观念。青木先生举的例子最切题。苏联宇航员弗拉基米尔•蒂托夫说：“一年来一直看着地球，渐渐地竟然觉得地球是这样柔弱可爱的东西。”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从来不会觉得地球柔弱可爱。倘若把视点移到宇宙，回望地球，便能“感性”地认识它。

     “以诗人的笔触、哲人的睿智，他清澄而旷达地写就星空之下最温柔的生死悲欢。”其实，在所有华丽的外表之下，他藏着一颗渴求真实的心。为了生活，人类用谎言来保护自己；诗人反其道而行之，要一层层揭开覆盖自己的谎言，找到生命背后隐藏至深的真实，我喜欢把这过程称为“直面自己的真实”。我所说的诗人是广义的，包括原意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甚或一切文艺工作者，“直面自己的真实”是一位诗人最基本也是最至关重要的条件，一部小说、一首诗歌内含不同种真实，但在层层真实下必有作者一颗真实的心。这本日记体文学作品里，青木先生从真实的自己为起点，探讨生与死背后隐藏的真实。

    诗人走上文学这条道路，经历不少坎坷。辍学后，他经营过餐饮业，以失败而告终。文人涉足商界，是一件危险的事。在我的概念里，诗人是世间最诚实的人——并非不扯谎，小说讲的故事本身就是虚构的，还骗的读者团团转，这里说的是对自己诚实，对作品诚实，只写感动自己的文字——真性情的人，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交往朋友甚或追求所爱之人，他犹像一个孩子任性妄为，怎忍受得了朝九晚五地置身于世俗囹圄中。最后，餐馆倒闭，文学事业也无疾而终，家人对他于文学的执着也生出反感之心——他失去了亲人的支持。青木投入丧葬礼仪一行后，对文学的长期执着和职业的坚持引起了家人对他不理解的双重重压，怀疑自己，怀疑世间存在的万物，透过怀疑后更确定地坚信心中的理念，这是诗人的本性。他需要一个人对他支持。“……你发现芸芸众生中，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承认并接受你现在的模样，你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而后连思想都会发生改变。”他找到了那个人，她不是他的家人，他与她之间的唯一联系便是某一瞬间彼此心间的默契和支持。“……把我从地狱中救出来的，就是那双眼睛……管别人怎么想，我自己想通就行了。这本书也应该是在这种心境下写出来的。”

     青木的书内含两条主线，一条是对文学事业的坚持，另一条是入了丧葬礼仪这门后，他从心怀恐惧，到泰然自若，最后心生慈悲，达到生与死大彻大悟的境界。“人总是这样，对于讨厌、害怕、忌讳嫌弃的东西，都只会敷衍了事地一扫而过，而不会认真的看清楚。”想必对死尸时也是这种态度。人对“死”的避讳，是因为从“生”的延长线上来看待“死”，认为“死”只是“生”的一种结果。从避免看一眼死尸，到坦然凝视遗容，诗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最后以光与生命的形式来探讨佛教教义，用佛教的慈悲来看待生死。“有人认为所谓开悟就是准备好了在任何时候都能从容地去死，这其实是错误的。真正的开悟，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地活着。”恍然间，诗人沐浴在不可思议的光影里，心生悲哀，悲哀生慈悲。世间一片明朗，平凡的世间顿时闪烁着迷人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