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之美，“丰饶”之殇

盛夏，京城暴雨将至未至的闷热午后，翻开三岛由纪夫的《春雪》，却得微雪之清凉，享午后之惬意。“丰饶之海”四部曲是三岛由纪夫的传世之作，开篇《春雪》浸润着东方艺术的神秘色彩。不同于《奔马》中维新忠义的刚强壮烈，不同于《晓寺》的繁华颓废，不同于《天人五衰》的衰败邪恶，《春雪》的纯爱中贯穿了“优雅的犯禁”和“亵渎的快乐”的对立，通过凄美忧伤浪漫的爱情故事，将日本传统美学中的唯美、风雅、幽玄和物哀发挥到了极致。

大正初年，侯爵儿子松枝清显与伯爵家千金绫仓聪子青梅竹马，彼此爱慕。一场春雪中的相吻让两人情意更浓，但爱慕中隐藏着一种不安，使两人无法把握这份感情，聪子只得接受天皇敕许与洞院宫家治典亲王订婚。意识到将永远失去聪子的清显这才幡然醒悟，再次积极向聪子求爱，聪子亦不舍，终与清显发生了关系，此后两人不停幽会，导致聪子怀孕。这无疑冒犯了天皇，触犯了最高的禁忌，可两人无怨无悔。侯爵认定清显不忠不孝，严密监视他，伯爵夫人亦力劝女儿聪子回心转意维持原婚约，奈何聪子心意已决宁死不从，在月修寺遁入空门，清显也因此心力交瘁，郁郁病故。

爱情之美好正如樱花绽放般妙不可言，爱情之短暂正如樱花坠落般转瞬即逝，可是再怎样心痛和无可奈何，也没人愿意错过樱花之美丽，正如没人愿意错过爱情之美妙，刹那芳华晶莹如钻石，永存心间，璀璨永恒。清显和聪子明知这爱触犯了禁忌，这爱不能被祝福，却仍难以按捺心中激情之火，无法拒绝爱情之神召唤，他们每次幽会似乎都是最后一次相见，每次相见都如第一次春雪中相吻那般甘美和清冽，这是最美的年华，这是最雅致的人儿，这是最奇妙的相恋，这爱比雪花纯洁，比雪花轻盈，比雪花易逝。

《春雪》里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恋，由春雪中一个缠绵美妙的初吻迸发，又在另一场清寒春雪中凄美结束。这爱恋如樱花盛开般短暂，如樱花坠落般壮美，有着象征日本民族的菊的高洁，刀的壮烈。整部小说浸润着春天百合的清香，带着春雪的微寒，让人不胜唏嘘感慨，散发出来唯美和物哀的美学思想，充分体现了三岛关于生与死的哲学理念：死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美的终极体现。艺术的极致是死灭，生有着空幻的色彩，而死则是美的一种表现，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人在生死中轮回。作者对于佛教禅宗的独特理解和探索，对生命轮回的思辨，对佛法的阐释，是链接四部曲的内在线索，也是作者对哲学、宗教，对人生和生命的总结。所以清显死亡、聪子出家都完全符合三岛的美学理念，整个故事飘荡着日本传统美的气息，表现出一种清淡而隽永、委婉而含蓄、质朴而真实的风格，并抹上一层淡淡的哀伤与东方的虚无色彩。

物哀是在日本太古文化中的“诚”的美学观念上受到佛教影响而发展出来的一种独特的美学理念，乐观而诚实的“诚”美学观念受到冲击，随之而起的渗透着浓重的佛教悲观的“哀”的精神。物哀是对所感之对象表现出一种爱怜和同情混成的心绪，也是一种由情景交融而引起的深沉的哲理般的感触。在人的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即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人感受最深的，由客观事物引发人们的感动、哀怜等主观的内省是“物哀”的主要表现，书中清显和聪子明明美丽富裕聪颖，彼此又倾心相爱，按照逻辑两人本可幸福生活情意永长，可是偏偏造物弄人，两人性格中的懦弱和不安导致了悲惨结局，而这样的悲哀和伤感却是美的，让人感动的，连清显为而爱的死亡都升华，愈发显得两人的相爱纯洁似雪。

《春雪》被川端康成誉为现代《源氏物语》。悲伤的爱情通过三岛由纪夫如樱花般优美而壮丽的笔触娓娓道来，让人心醉，也让人心碎。不着痕迹的淡淡笔触，如淡墨山水画般地慢慢渲染逐渐推开，如长距离镜头由远及近，轮廓逐渐清晰，故事里风景有致，禅意尽显。书中运用心理描写和情景融合的抒情式文体，行文间充满了纤细、清雅而幽怨的情调，着重于清显与聪子华丽而哀伤的爱情，体现了日本古典文学《源氏物语》中的纤细悲哀美，情节简单透出佛学里禅的思考和幽玄，完全表现了川端康成所说的“平安朝的风雅、物哀成为了日本美的源流”的哲学。

爱情的难测，自身不成熟引发的不安，彰显了清显的寂寥心事，行文中萦绕着悲凉和惆怅，作家以精致的笔触细腻地挖掘人物内心细微的感情变化，又讲究幽玄的韵味和余情，呈现出空灵与清幽的文学意境。本书中清显等主角因爱情不测有着凄苦心绪，一边沉湎于哀苦中，又反复地玩味着苦涩滋味，只轻描淡写却持久渗透于字里行间，在寂寞黯然中发现美，同时也细细品味着颓伤之美。

风雅是日本传统美的一种重要形态，所谓风雅不是一般的风流文雅，而是日本人美的意识中对自然所感受到美，对风物所怀抱的情。在日本的近古文论中，幽玄是以空寂为基调，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性内涵。风雅是以闲寂为基调，表现出一种超越人的情感，顺其自然的精神性内涵。古典的物衰美与幽玄、风雅相铺相成，构成了日本传统的审美情趣。三岛笔下的四季风物一样极美，“祗园赏樱”时对樱花繁美的赞叹， “马车赏雪”对清晨雪景的甜蜜唯美的感受，以及最后“清显探访月修寺”对春雪清寒哀伤的感叹，令人难忘。在上述两个场景中，春雪都是重要的背景，不同的是前一场景的雪是快乐的、甜蜜的、欢欣的、幸福的，而后一场景中则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无奈、凄冷、不舍以及绝望。

《春雪》荡漾着三岛难以抹去的没落贵族情意结，完全传达了日本王朝贵族生活的纤细、靡弱、优柔、雅致和颓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日本特色的忧郁和含蓄，又在这种忧郁和含蓄中散发出日本民族独有的美，不愧为三岛文学艺术美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