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选择
写这篇书评,是因为最近对于微小的恶的困惑。前几日看了阿伦特的《责任与判断》,也提到类似的问题,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书评写到萨特这本书名下。
这是一部由很短的小篇章构成的合集,对研究来说可能不够,但对我们这些一般读者而言却大有裨益,原因很简单:短篇的时间跨度很长,能同时阅读萨特早期和晚期的观点差异。这本书取了《他人就是地狱》作为书名,但实际上核心的问题还是探讨自由。
对萨特远没有对加缪那样喜欢。萨特始终有一种过度自信的气质,甚至在论述这个世界的荒谬时,也有一种“我们仍然能改变世界”的积极向上的态度,这对很多人可能是一种鼓励,但对完全不相信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种过度自信让他显得疏远。
萨特早期完全相信自由,相信人有选择的能力,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哪怕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他相信人在每一个时刻都可以决定自己是做一个战士还是一个逃兵。
然而到了后期,他开始注意到境遇的力量,注意到人所生存的境遇之复杂,开始发觉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履行自己的自由权力。
在《从自由选择到境况的力量》一篇中他写道:“不久前我重读了我为这些戏剧——《苍蝇》、《禁闭》等的一个集子写的序言性注释,实在感到震惊。其中写道:‘无论是什么境况,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在对自己是否成为叛徒作出选择时,他总是自由的……’读到这里,我对自己说,这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相信过这种话!”
萨特没有仔细描写他的转变发生的过程,但是在这篇书评结尾引用的那些段落中,我们可以看出,让他发生改变的正是从战争到战后的转折。战争中的艰难困苦让一个人随时面对大的抉择——英雄与懦夫,善与恶。然而战后变得复杂的社会局面却紧紧制约着人,让人无从选择,几乎总是活在环境的胁迫中。
这是让我困惑许久的问题:我们能否作出微小的选择,在环境的制约中离开微小的恶。
在一个和平的时代,构成时代最大恶行的就是微小的恶的累积。“环境是恶的,因而人也不得不如此。”一个人在做出某一件小事的时候,总可以告诉自己这一件小事是“不得不如此的”,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大家都是这样的,不这样的话,就会一败涂地。或者可以告诉自己,这件小事没什么关系,不影响大局,不多我一个,不差我一个。
我们能看见微小的权力利用,微小的贿赂,微小的财务手脚,微小的侵犯,微小的借用关系,微小的隐瞒事实,微小的添加,微小的偷工减料,微小的贪婪,微小的冷漠,微小的恶毒,微小的暗箭伤人。
结果是常常能听见甚至被当成理所当然的话:“所有人都有问题,就看抓谁不抓谁了。”
当没有人是无辜者,也就没有人能成为审判者。著名的那个先知说:“你们谁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砸死这个女人。”所有人都退去了。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还有没有选择的自由就成了一个可质疑的问题。微小的恶的危险是某一天死在阳光下,而微小的善的危险则是此时就死在黑暗里。在这种情况下,要做出某种不同于常人的选择,不仅需要非常强大的内部灵魂,而且需要对人以及人的生存处境有清楚而悲剧式的判断。
作为人,我们毕竟都是自由的。
附:《从自由选择到境况的力量》摘录:
“只是在很晚之后我才搞清楚这一切。战争这场戏剧给我一种对英雄行为的体验,这是每一个参加战争的人都会有的。不是我的英雄行为,我所做的事情显然是不足道的。那些在抵抗运动中被俘虏和遭拷打的战士对我们来说都变成了神话中的人物。他们有许多还活着,然而这些生者也仿佛是一种肉身的神人。我们也能在那种拷打中挺下来吗?这个问题在当时仅是一个身体的忍耐力的问题——既不是历史诡计问题,也不是异化之路问题。一个人被拷问,他将怎么办?他或是招供或是拒绝回答。这就是我根据对英雄行为的体验而说的东西,但这种体验是不真实的。
“战后,有了真实的体验即社会经验。但我想,我们最初经历的这种英雄行为的神话仍是必要的。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战前或多或少具有司汤达式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却身不由己地投入种种境况之中,而他可以在其中作出不同选择。这样,在同战后那些无法摆脱的复杂局面打交道时,一方面,他被社会存在所制约,另一方面,他又有充分能力作出决断并对此负责。
“我有一个想法,从未放弃过并一直在深化:一个人最后总是要对自己所作的事情负责,他除了承担这种责任外别无其他选择。因为我相信,一个人总是可以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创造一点什么。现在我把自由定义为:自由是人们的一个小小的活动,有了它,那些完全被社会所制约的存在就成了不完全限制在社会给定的种种条件之中的人。由于它,热内成了一个诗人,而他是被社会严格地限定为一个贼的。”
这是一部由很短的小篇章构成的合集,对研究来说可能不够,但对我们这些一般读者而言却大有裨益,原因很简单:短篇的时间跨度很长,能同时阅读萨特早期和晚期的观点差异。这本书取了《他人就是地狱》作为书名,但实际上核心的问题还是探讨自由。
对萨特远没有对加缪那样喜欢。萨特始终有一种过度自信的气质,甚至在论述这个世界的荒谬时,也有一种“我们仍然能改变世界”的积极向上的态度,这对很多人可能是一种鼓励,但对完全不相信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种过度自信让他显得疏远。
萨特早期完全相信自由,相信人有选择的能力,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哪怕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他相信人在每一个时刻都可以决定自己是做一个战士还是一个逃兵。
然而到了后期,他开始注意到境遇的力量,注意到人所生存的境遇之复杂,开始发觉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履行自己的自由权力。
在《从自由选择到境况的力量》一篇中他写道:“不久前我重读了我为这些戏剧——《苍蝇》、《禁闭》等的一个集子写的序言性注释,实在感到震惊。其中写道:‘无论是什么境况,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在对自己是否成为叛徒作出选择时,他总是自由的……’读到这里,我对自己说,这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相信过这种话!”
萨特没有仔细描写他的转变发生的过程,但是在这篇书评结尾引用的那些段落中,我们可以看出,让他发生改变的正是从战争到战后的转折。战争中的艰难困苦让一个人随时面对大的抉择——英雄与懦夫,善与恶。然而战后变得复杂的社会局面却紧紧制约着人,让人无从选择,几乎总是活在环境的胁迫中。
这是让我困惑许久的问题:我们能否作出微小的选择,在环境的制约中离开微小的恶。
在一个和平的时代,构成时代最大恶行的就是微小的恶的累积。“环境是恶的,因而人也不得不如此。”一个人在做出某一件小事的时候,总可以告诉自己这一件小事是“不得不如此的”,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大家都是这样的,不这样的话,就会一败涂地。或者可以告诉自己,这件小事没什么关系,不影响大局,不多我一个,不差我一个。
我们能看见微小的权力利用,微小的贿赂,微小的财务手脚,微小的侵犯,微小的借用关系,微小的隐瞒事实,微小的添加,微小的偷工减料,微小的贪婪,微小的冷漠,微小的恶毒,微小的暗箭伤人。
结果是常常能听见甚至被当成理所当然的话:“所有人都有问题,就看抓谁不抓谁了。”
当没有人是无辜者,也就没有人能成为审判者。著名的那个先知说:“你们谁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砸死这个女人。”所有人都退去了。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还有没有选择的自由就成了一个可质疑的问题。微小的恶的危险是某一天死在阳光下,而微小的善的危险则是此时就死在黑暗里。在这种情况下,要做出某种不同于常人的选择,不仅需要非常强大的内部灵魂,而且需要对人以及人的生存处境有清楚而悲剧式的判断。
作为人,我们毕竟都是自由的。
附:《从自由选择到境况的力量》摘录:
“只是在很晚之后我才搞清楚这一切。战争这场戏剧给我一种对英雄行为的体验,这是每一个参加战争的人都会有的。不是我的英雄行为,我所做的事情显然是不足道的。那些在抵抗运动中被俘虏和遭拷打的战士对我们来说都变成了神话中的人物。他们有许多还活着,然而这些生者也仿佛是一种肉身的神人。我们也能在那种拷打中挺下来吗?这个问题在当时仅是一个身体的忍耐力的问题——既不是历史诡计问题,也不是异化之路问题。一个人被拷问,他将怎么办?他或是招供或是拒绝回答。这就是我根据对英雄行为的体验而说的东西,但这种体验是不真实的。
“战后,有了真实的体验即社会经验。但我想,我们最初经历的这种英雄行为的神话仍是必要的。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战前或多或少具有司汤达式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却身不由己地投入种种境况之中,而他可以在其中作出不同选择。这样,在同战后那些无法摆脱的复杂局面打交道时,一方面,他被社会存在所制约,另一方面,他又有充分能力作出决断并对此负责。
“我有一个想法,从未放弃过并一直在深化:一个人最后总是要对自己所作的事情负责,他除了承担这种责任外别无其他选择。因为我相信,一个人总是可以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创造一点什么。现在我把自由定义为:自由是人们的一个小小的活动,有了它,那些完全被社会所制约的存在就成了不完全限制在社会给定的种种条件之中的人。由于它,热内成了一个诗人,而他是被社会严格地限定为一个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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