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句残章味更浓
快读了一遍,因为好看;又慢读了一遍,因为太好看。103页的薄书,包括宋以朗先生《关于〈异乡记〉》的8页。每一页留白处加起来比有字的地方还多,真不知道除了张爱玲,谁还能有这样的魅力,谁又能享有这样的待遇。 “闵太太见了笑着:‘阿玉哥,他们这种(原稿至此中断)”翻页,没了。什么叫残稿?可薄薄一册残稿,我读得津津有味,感慨复感慨。而且明明是部残稿,却没有《易经》读完时那种意犹未尽,那种强烈的欲罢不能,想她要是就那样绵绵不绝地写下去多好,甚至没有一丝“怎么就没了?”的纠结,反倒觉得它戛然止于半句话,有种干脆利落的爽快。 要说一部残稿读来不觉遗憾,怕正是因为残存的这三万多字实在太好看了,意象丰饶绵长得从哪断都无所谓。如果是全稿,后面还有几万字,她自然能够使它一直好下去,但我怕自己会难以消受,怕心里会被压上一座大山,怕透不过气来。不是被她的好文字所压,不是被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所累;而是从《华丽缘》、《小团圆》、《今生今世》中知道1946年初她从上海至温州这一趟旅行,可以说是她人生中的至痛至伤之旅,而这八十页(手稿)残稿,已经将她受的苦,她的屈辱,那种特别特别的不值拱手奉上。不用猜,后面那几万字一定会锋利如匕首,刀刀细细密密地朝她自己割下去。本来是为了让他在她和武汉的小周护士间二选一,哪曾想他又有了新欢——旧识斯家小妾范秀美。目睹他和别人的情爱款款,跟听他说、看他在信里描述肯定两样,痛苦和屈辱、绝望和愤怒一定更甚。她不会让那些文字过于血咕淋当地难看相,但一定是寒彻骨头的冷。很怕她对自己下笔那个残酷劲,《小团圆》里领教过了,所以看不到也好。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记述她那次温州之行,起头便说:“二月里爱玲到温州,我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中间一堆废话,说他们类乎是在天上人间,不该行此千里迢迢探夫之俗事,于是“几乎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然后让她住旅馆,对人称妹妹,白天去陪她,晚上回去陪范秀美,还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 她在温州住了二十天,被他催着回了上海。她离开那天是个雨天,他迹近炫耀地借她的来信向世人展览她的痛:“数日后接她从上海来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小团圆》第八章末: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 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真是陷于情困不能自拔的女人的通病,不撞南墙,不撞得头破血流总是心存幻想。但胡兰成能将逃难之旅也演绎成风流之旅,一定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比对《今生今世》和《小团圆》,更可相互印证她路途迢迢万般不易奔去的目的—— “那天亦是出街,两人只拣曲折的小巷里走,爱玲说出小周与她,要我选择,我不肯。”(《今生今世》) “九莉终于微笑道:‘你决定怎么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小团圆》) 在《异乡记》83、84页留白处,我重复写下意思几乎一样的两句话,大致是:如果她不是一个有着惊人表达力的作家,能将这一路受的苦、遭的罪变成文字,并成为今后诸多作品的素材,那么这一趟简直毫无价值,类乎莫明其妙的自虐。因为在这两页她先说:“不尽的风沙滤过我的头发,头发成了涩涩的一块,手都插不进去。”然后是她在煤栈对过茅厕上厕所的情境。茅厕正对着大路,门上挂着飘着两三根茅草的帘子,木板搭的座子被尿淋得稀湿,脚下是两块摇摇晃晃湿滑的砖头,大冬天,她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袍子,又逢经期,那时的卫生用品是棉花和别针,她搂着袍子,勾着墙上的细篾架子,要把一切弄好,其难堪和狼狈可想而知,而且一车人在路上等着,“我又窘,又累,在那茅亭里挣扎了半天,面无人色地走了下来。” 《异乡记》是一篇纯然的记,一路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自然那些对她最具撞击力的人物世情,那些从没遭过的罪、受过的苦,最易现诸笔端。于此角度说,《异乡记》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痛苦札记。单是入厕这件事,她可真没少写,从人来人往的过道上黑腻腻盖子盖着的高脚马桶,到桶上连着的固定粗木柄正好压在人的背脊上的无盖尿桶,再到周村多到触目的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的茅厕,以及前述最悲惨的那次入厕经历,在在令她惊心、难堪、屈辱、甚至恐怖。她对邝文美说:“《异乡记》——大惊小怪、冷门,只有你完全懂。”如果她所说的“大惊小怪”,包括碗筷杯盆被褥洗漱用具厕所等等干净不干净、方便不方便这些事,我想懂得的,特别是女人,一定不在少数。“那脏得发黑的白布小枕头,薄薄的,腻软的小枕头,油气氤氲……如果我有一天看见这样的东西就径自把疲倦的头枕在上面,那我是真的满不在乎了,真的沉沦了。”这也是她这人抓小放大的人生态度的典型写照,她眼里的沉沦是这些事,而非世人所指责她的所嫁男人的政治立场。 她对邝文美说:“除了少数作品,我自己觉得非写不可(如旅行时写的《异乡记》),其余都是没法才写的。而我真正要写的,总是大多数人不要看的。”宋以朗说:“原稿经过涂改,隐约可见最初的题目是《异乡如梦》”。突然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而且落差巨大,短时间后抽身而出,留存在记忆里的异乡,最贴切的比喻,不管是否夹缠着心碎神伤的感情纠葛,都非“梦”莫属。揣度“如梦”改“记”,还梦为实,是想撇清梦主之嫌,将自己界限在客观书写者的角色中吧。但“非写不可”,却将长梦难醒的情状暴露无遗。而且这趟旅行成为“她日后创作时不断参考的一个蓝本”、“下半生创作过程中一个重要的灵感来源”(宋以朗)。《华丽缘》、《十八春》、《秧歌》、《怨女》、《小团圆》,她在一部又一部作品中,不断反刍,咀嚼再咀嚼,简直犹如被判了无期徒刑。爱也罢,恨也罢,梦也罢,痛也罢,悔也罢,全都挥之不去。 全文除两处借闵先生之口称她为“沈太太”,其余均是第一人称叙述。这个“沈太太”的称呼应该是闵先生为她此行杜撰的人生故事——一个小公务员的女人,上X城去探亲——的一部分。闵先生不知基于什么考虑,认为年龄说大一点好,三十岁。她跟人聊天时,虚荣心作祟,打了点小折扣,二十五岁的她称自己二十九,别人不敢相信的惊讶令她十分开心。这些地方她真的是非常可爱,邝文美就说她“风趣可爱,韵味无穷”。《异乡记》中的幽默比比皆是。比如她写火车上猜早餐吃的是什么那对男女(P14),我猜是淡馒头,上海人习惯将包子馒头都叫馒头,肉馒头、菜馒头、淡馒头;逃票不成表演脱口秀挽救颜面的那个兵士(P15);游西湖时撕破了裤脚的闵先生的舅子的情绪落差(P28);货车上立志要做交际花的那个女人(P34);饭馆里羊吃菜时她内心的纠结(P43);乡下文明结婚,用印环节的荒诞无稽(P66);闵先生说了句“我们越吃越便宜了!”她于是引申这趟旅行是“春蚕食叶”——“一路吃过去的”(P87);那个日日生活在危局中的茶馆老板(P89);闵先生的舅子坚决不坐独轮车,因为“一身雄纠纠的青年装,猴在上面太不是样。”(P95)等等。 借宿蔡家的第一晚,没吃饭就睡下了,凄惶中放声大哭起来,又想着这个地方是不是胡兰成也住过,空气中能否体会得到,不禁呼唤起“拉尼”来。宋以朗说“‘拉尼’,相信就是‘Lanny’的音译,不禁令人联想起胡兰成的‘Lancheng’”。难怪,炎樱写给胡兰成的信,就称其“兰你”,我还在想读起来怎么这么暧昧,原来只是掐头掐尾的音译。 旅途路线,出现的地名有:上海—嘉浔—杭州—永浬—丽水—永嘉,“永浬”在哪我没查到,永嘉则是隶属于温州的一个县。另外还有闵家庄、周村、诸暨——独轮车夫跟闵太太斗嘴,“撇着闵太太的诸暨口音”。 宋以朗说:“《异乡记》其实就是她在一九四六年头由上海往温州找胡兰成途中所写的札记了。”那么这是一篇散文残稿。但人物,姑姑写作“二姨”,“我”称胡兰成为“拉尼”,斯颂远(据《今生今世》)写作“闵先生”等等,又近乎小说的写法。 《异乡记》的文字好得我忍不住要仿写胡兰成的一句名言:“你的文字(身材)这样好(高),这怎么可以?” 文中出现过大致二十多个人物的面相,绝无雷同,语多语少,皆传神得不得了。长如:“他身材矮小,爆眼睛,短短的脸,头皮剃得青青的。头的式样好像是打扁了的;没有下颏,也仿佛是出于自卫,免得被人一拳打在下巴上致命的。”(P69)“那女人年纪不过三十开外,团团的脸,搽得‘胭脂花粉’的。肿眼泡,乌黑的眼珠子,又有酒涡又有金牙齿,只是身材过于粗壮些。”(P33)……短如:“堆着两肩乱头发,焦黄的三角脸,倒挂着一双三角眼。”(P19)“肌肉一条条往下拖着的‘狮子脸’,面色青黄,由于极度的忍耐,总带着酸溜溜的微笑。”(P24)“生得有一点寡妇相,刮骨脸,头发前面有些秃上来了。”(P37)……多到可以整理成肖像描写手册。 她的比喻,总有出乎意料的角度,要多传神有多传神,但也尽透绝望、苍凉与黯淡。她说钱庄的伙计像“蜜饯乳鼠”;打杂的,“像童话里拱立的田鼠或野兔”;天,像钢盔;脚夫,“像新官上任”——快捞快撤;火车上的兵,“一个个都像油条揣在大饼里。”——大饼夹油条是上海人最常见的早餐;生命,像一个个小布包,“即使只包着一些破布条子”;火车上妇人叉开腿烤脚,露出白色棉毛裤的裤裆,“平坦的一大片,像洗剥干净的猪只的下部”;从农舍冒出的炊烟,像“生魂出窍”、“魂飞天外,魄近九霄”;厅堂,中国的,“总有一种萧森的气象,像秋天户外的黄昏”;庙会里追逐彩球的狮子,一次次扑空,“好似水中捉月一样的无望”……还有一些比喻,有多奇怪就有多好,比如:“太阳像一条黄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 沿途风景在她笔下,同样沧桑。“火车里望出去,一路的景致永远是那一个样子——坟堆,水车;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的伏在田陇里,像狗屋。不尽的青黄的田畴,上面是淡蓝的天幕。那一种窒息的空旷——如果这时候突然下了火车,简直要觉得走头无路。”(P16)“外面是绝对没有什么十景八景,永远是那一堂布景──黄的坟山,黄绿的田野,望不见天,只看见那遥远的明亮的地面,矗立着。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单调;随着火车的进行,它剧烈地抽搐着,收缩、收缩、收缩,但还是绵延不绝。”(P35)这种递进的“收缩”,何尝不是她内心的写照——出门就没预期好结果,无外乎是一步步死心给自己看。残稿将末处,她对风景下了结语:“独轮车一步一扭,像个小脚妇人似的,扶墙摸壁在那奇丽的山水之间走了一整天。我对风景本来就没有多大胃口,我想着:‘这下子真是看够了,看伤了!’”(P101) 动物在她的笔下全通了人性,妙趣,却也酸楚或者异样。羊,“这头羊和一屋子的吃客对看了一眼,彼此好像都没有得到什么印象。它又掉过头去向外面淡绿的田畴‘咩~~!’叫了一声。”(P42)猪,“直到最后,它短短地咕噜了一声,像是老年人的叹息,表示这班人是无理可喻的,从此就沉默了。”(P49)鸡,“脖子一探一探的,提心吊胆四处踏逻。但是鸡这样东西,本来就活得提心吊胆的。”(P52)一只母鸡跳上桌子,啄那粉紫脸盆儿上的小白花,当它是米,“我看了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一剎那好像在生与死的边缘上。”(P54)…… 散文中处处皆我,其中的心理活动更是我中之我。她打扮得“臃肿可憎”地上路,“像个信教的老板娘”,却见一个摩登少妇山青水秀地上得火车,便懊悔:“又不是逃难。”(P13)恰因是逃难——探访逃亡之人,不是逃难又是什么?在蔡家借宿,同蔡太太同床睡,尽量缩小所占床位,“带着童养媳的心情”(P19),虽然从小被妈妈、后母委曲惯了,但这样的委曲还是太不一样,为了胡兰成,实在不值——为了哪个男人,都不值。 随闵先生他们走走停停,有的地方竟然一住两个月,一路上人、事、景、物层出不穷,心理活动也呈放射状发散,且无不精妙、通透和犀利。邝文美说她有“惊人的观察力和悟性”(邝文美《我所认识的张爱玲》),我常会觉得她的眼睛像镜头,比如火车上那个立志要做交际花的女子,她镜头似的眼睛一直在暗中跟拍,明察秋毫,一行行往下读,能清楚看到镜头推拉、移动的轨迹和速度,最微小的细节她也轻松准确捕捉。 《异乡记》中,她将大量视角与笔触投向了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同情与忧虑俯拾皆是。火车上嘻嘻哈哈年龄像学生的士兵,“看着很难过”。(P13)七八十岁的老妇人找瞎子算命,追问:“到底归根结局是怎样的呢?”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P26)小商人谈生意经,极小的赚头,讲来脸上一种“异常险恶的表情”,她“觉得惨然”。(P42)一对农人夫妇,半天时间里,各做各的事,一句话没有,“看着他们,真也叫人无话可说。”(P58)一群乡下孩子挤挤挨挨在汽车车身前照镜子,吃吃地傻笑,“仿佛他们每个人自己都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东西。”她问:“真的是我们的同胞么?”(P84)流亡学生衣着污旧、长发油脸、言行举止粗糙放肆,“怎么这样地面目可憎呢?……是一个动乱时期的产物吧,这样的青年。他们将来的出路是在中国的地面上么?简直叫人担忧。”等等。 写得已经太长了,但《异乡记》的精彩我实际上只说到了极小的一部分,因为它的语言密度极高,精彩逼人。张爱玲的内在张力着实惊人!我想,不管怎么读她,怕是也只读到了真正的她的一小部分。 都是张爱玲http://www.douban.com/note/190396225/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