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出了肉层和脂肪层的生活

每每提到家庭生活、日常生活这些时，最常想到的就是那句“冰封湖面，内藏暗涌”了，因为即使从表象上看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往往有很多不能为外人道的所谓幸福的秘诀，尽管私下的很多的惊心动魄最后都表现成了某种不动声色。待读到向田邦子那句“波澜不惊默默吃草般的日常生活，回首看来，成了大量的肉层和脂肪层”时，忍不住一个激灵，仿佛再没有句子能如此真实冷峻的道出日常生活里的凶险了和不单纯了。
这句话出自向田邦子的短篇《五花肉》，其时互相不那么忠诚的夫妻二人和貌似与妻子有着暧昧关系的男人一起和和气气的吃着五花肉，不咸不淡的讨论牛肉这种食材：牛肉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呀，只吃草，却为何产出了这样的肉和脂肪呢？向田邦子此时还写道，因为油脂的关系，妻子的嘴唇显得比任何时候都鲜红，像动物一样，叼着肉，把脂肪往嘴里送。这种场景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让人想起张爱玲在《十八春》里写道曼路吃生煎包，口红沾在生煎包上，曼路抱怨道，这肉生着呢，没熟。
所谓魔鬼都藏在细节之中，用大量细节构成的日常生活于是就不断暴露出它的魔鬼，一个家庭其成员之间的情感、利益、生活质量、生活圈子在一个个细节中完全无法隐藏，就像你可以通过翻查一个家庭的生活垃圾来了解一个家庭，就像不甘于平淡生活的包法利夫人在某次宿醉后看到自己身边的朋友都是些不怎么体面的人，而那就是她事实上的朋友圈子，日常生活赤裸裸的细节展示并不能指望美好的情感和无边的幻想来遮掩。
向田邦子擅长将看似没什么关联的生活细节日常细节一笔一笔的娓娓道来，于这些细节中展示每个人的欲望、道德、寂寞，她深知细节的力量，比如《苹果皮》里姐姐去拜访弟弟，弟弟正准备一家四口的晚饭，不用多说，一条切成四段的鱼已足以让姐姐瞬间明白了她和弟弟的渐行渐远以及她在弟弟生活的位置。
王小波在谈到张爱玲时说张爱玲写了太多让心心烦的事儿，而心烦这事儿正是大多数中国人苦难，总觉得一门心思写单位里那些烂事，或者写些不愉快的人际冲突，不是唯一可做的事情，所以他希望能写更有想象力更开阔的东西。向田邦子刚好也被称为大和民族的“张爱玲”，因二者同样是细节性的作家，善于捕捉幽闭环境里压抑的情绪，所以在阅读向田邦子的作品的时候也总是一方面惊叹于她眼神的犀利观察力的细致，一方面又觉得确实不那么愉快，当你被迫面对很多太直白的事实时你总是不那么愉快。
然而事实可能并非那么阴暗。以向田邦子本人的经历来说，即使成长于不甚和谐的家庭环境，但她本人却直到四十岁才搬出家来自己独居，所以如果说日常生活给了她很多难以想象的痛苦，那么日常生活一定还有其他甜美的部分让她不能彻底的割舍和离开。也许，即使再热爱家庭的人想必也都在某个时刻有过想要抛下一切出走的冲动，也都在某个时刻由衷的觉得，那些个吵吵闹闹的家伙真是甜蜜的负担吧。
所以也许积极一点看的话，还原日常生活里掩藏的秘密刚好从反面应了那句俗语，即家庭是需要经营的。所谓经营大概就是算计吧，我们必须得承认，对于家庭生活和日常生活绝对不是只有情感维系就可以的，作为一个基本的社会单位，它就是需要经营，需要算计，因为家庭关系，也是一种关系。就像常说的不单单要有爱，还要有正确的爱的方式，只不过当说到“爱”这种崇高的字眼时我们可以比较愉快的共鸣，而面对琐碎的麻烦的甚至忍不住会愤世嫉俗的觉得虚伪的家庭关系时，我们不大乐意承认这个事实。
记得某次春节，我们家和阿姨家舅舅家一起去探望姥姥，在我们给姥姥的红包上妈妈耐心的说服我和姐姐要包大概多少的额度，我和姐姐开玩笑跟妈妈说那可是你妈妈呀，妈妈面带正色的说你们要考虑你爸爸你奶奶你阿姨家你舅舅家的想法。作为娘家那边亲戚的大姐和爸爸这边亲戚的长嫂长媳，妈妈一直以她的精明良好的平衡着两大家子的种种琐碎的关系，作为一个那个时候成绩优秀但只是想着读个中专能尽快工作让父母过得轻松些而放弃继续升学的孝顺女儿，你绝不能说她不爱父母。
日常生活，或者索性说，庸常生活，其中的那些细节乍看显得不起眼，仔细看却有着“连环计”里某一环那样的重要性，每一环都是维持整体的平衡和运转所不可或缺，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也就在这一环套一环中从最初开始看着是素的，慢慢的就变成荤的了。
大概是那本被称为文艺女青年童话的《刺猬的优雅》里吧，深藏不露的文艺青年勒妮和跟她私交不错的女清洁工闲谈，女清洁工说她最喜欢的是节日的聚会结束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和丈夫打扫好卫生安静的喝剩下的蘑菇汤，有一种风暴过后的平静。这风暴以及这平静是多么像向田邦子描绘的这荤素掺杂的日常生活，而如果不曾投入过，我该怎么在午后的阳光下平静的揣摩那过往的惊心动魄，想到这里我多么遗憾勒妮没有感受到过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