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书

就像山东高密之于莫言，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中外不少小说家心目中都有一个地方，这地方是他们创作灵感的源泉。他们会在纸上回忆、描摹，甚至是重建这地方。而这地方也会如同大地母亲一样，只是源源不断地施予，不求任何回报。

作家虹影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地方，重庆长江南岸的野猫溪。不必诘问野猫溪地名、地域的写实性，经过虹影近年来对它的反复描摹，野猫溪的文学意义早已超越了其地理意义。

早年虹影在文坛初亮相时，还叛逆，还新奇，还把注意力集中到类似故事结构、小说章法这样的事情上；多年以后，荣获中外种种文学大奖的同时，虹影的基本功也已修炼完毕，她不必再为任何人写作，只为自己而写，这时，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地方浮上心头，这就是野猫溪。于是有了《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今年又有了这本《小小姑娘》。

野猫溪一带是贫民区，其中有个六号院，虹影在此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既是贫民区，还是历经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的贫民区，此地的现实可想而知地残酷。虹影笔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场景都是阴湿的、扭曲的、污秽的：头发里长虱子，用煤油涂抹枯黄的头发，为的是把虱子烧死；屎尿横流的公共厕所还得排着队上；死得硬梆梆的花猫漂浮在水面上……人在这里，从早到晚只顾上忙一件事——活着。

这样一个今天看来很容易让人混淆人与动物区别的地方，艰难地活着一户又一户坚忍的人家。要说，索性就当动物吃了睡睡了吃也好，问题是，这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时刻还要经历人间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烈火的炙烤。所以各种人性的荒诞悲剧，在此一幕幕上演。

假如虹影笔下的野猫溪就写至此，我仍然会说她基本功修炼完毕，但我不认为她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因为，更广阔的世界观、人生观的大背景问题没有解决，那样的话，一切技巧功夫都是白搭。虹影是值得依赖的，值得夸赞的，因为她笔下的野猫溪远不止是贫穷、落后、扭曲、变态，这不是她要写的。她要写什么呢？她要写一个母亲和女儿之间的血缘、基因相传，她们在乱世之中情感、信念的依偎，她们在非人境遇下的骨肉相连心连心，而这一切，都是那般隐蔽深埋，甚至单从表面看，完全是一对生死冤家。

这对母女的情感，经历时间长河的冲洗磨练，到今天，已被虹影锻造成一座赤足黄金塔，读来让人内心激荡，感慨不已。这里有扭曲变形但难掩丰满深厚的母亲形象，有古怪叛逆但心灵纯真的女形象，这两个形象，是中国当代小说中难得的一对人物形象，相信其影响将越来越彰显出来。

且慢，到这一层，《小小姑娘》还没有结束，它向更深处行进——此书的腰封上有两行小字，小到看不清，但被我注意到。一句是“母女书”，另一句是“虹影四岁女儿绘制全书插图”。原来虹影手中的笔并非只写到她和母亲就停下，还有一层换位——当年的女儿成了母亲，新的女儿又诞生了。如此不禁让人想到，将来的某一天，新的女儿又成了母亲。真是一本“母女书”。

我注意到这两句话，想到和虹影一样在海外漂泊多年的另一个男作家北岛。他不久前的新书《城门开》也是在写三代人。《城门开》的题词页写着“给田田和兜兜”，是献给孩子们，而全书结尾，是一篇“父亲”，在这篇“父亲”文首，北岛引用了自己一句诗：“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