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一场幸福无所事事的旅行

顾名思义,《读者时代》是一本阅读者的书。一向有“专业读者”之称的唐诺自谦为“一般性读者”,他不取专业评论人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只以读者之名,以低眉顺目的谦卑、恭顺介入这文本的世界。米兰•昆德拉曾将小说的创作描述成“人在无限大的土地之上,一种幸福无所事事的冒险旅行”,以此来形容唐诺的阅读与写作,亦不为过。
《读者时代》以13篇长文,引出对12位作家(或导演)及其作品的解读。唐诺采撷作品幕前及幕后的种种故事,经由旁征博引式的联想发散开来,文字绵密如蛛网一般,其中亦不乏瞬间迸发的思维火花。无论是格雷厄姆•格林用“真山真水”搭建而成的格林之国,还是冯内古特回忆里充满硝烟味的加拉巴哥群岛,或者是本雅明那“宛如一纸商品清单”的巴黎。这文字的国度不是封闭的、单向的丛林,它更为开放、更为广阔,并不时召唤知音,以期阅读的多种可能。
写作本是极为私密与沉默的体验,作家以其深厚的人生经验为支撑,将对世界、社会、人、事的观察、感悟融入文字,借由作品传递出自己独有的文学声音。如海明威所说,作品仅仅是作者创作的冰山一角,作者总是将真实的创作意旨与复杂的内心情绪,藏于字词之后的巨大冰山里,浮出水面的不过区区八分之一。如若放弃对隐含叙事的反复追问,阅读难免会流于狭隘、浅薄的文字游戏,势必走入“此路不通”的死胡同。比如,如果撇去冯内古特作为德累斯顿大轰炸幸存者的身份,单看《五号屠场》,我们显然无法明了作家如盐柱般一再回顾往事的复杂、矛盾心情。
我们知道,作品作为作家自我的书写,必然投射下作家自身生命的影子,这些四散于文字之外、历史之中的纠葛、轶事,在在构成作品之后那隐匿的冰山——譬如作家个人的际遇,如本雅明在巴黎最后的日子;或者小说出版时的遭遇,如《发条橘子》在美国出版时被删去最后一章的公案。唐诺说,书的完整实体只留在它生根存活的原来土壤里。于是,他一再返回文本,探求写作背后的人与事,寻找那“土壤”里可能残留的气味,以期还原作品的原汁原味。这是一种在场的阅读,读者带着自身的体验在作家的国度里徜徉,用自有的感悟填充起作家刻意的留白。于是,书写与阅读,两个世界相互撞击、交融,拉扯开广袤无垠的思维空间。于是,这凝固于纸页之间的字句,因为与实体世界有了交集,也便重获了生命,成了本雅明所称的“活生生的话语”。
经由阅读,唐诺寻找同类,也一再见证到那些隐藏于书后的饶有趣味的人,难免也会心生戚戚之感。他远观阿城的“清醒,但是美好富想象力”;倾慕拥有一双“最干净的小说眼睛”的契诃夫;细赏电影大师侯孝贤镜头里的空灵与高旷,并直言1971年以前是侯孝贤电影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然而,在内心深处,唐诺恐怕更愿意以本雅明自居。他引用汉娜•阿伦特的形容来表述自己的心声,“他的学识是渊博的,但他不是学者;他写书评,还写了大量关于在世或不在世作家的文章,但他不是文学批评家……我将试着展示他诗意的思考,但他既不是诗人,也不是思想家”。这看似负面的一系列否定,其实是对本雅明的肯定,是针对其博学的感同身受。或者,我们不妨将之移植于唐诺其人。某种程度上,本雅明的“无法归类”,也可以看作是唐诺的自况——作为猎书人,他涉猎极广,小说、童话、历史、哲学,甚或是电影,无论古今,不分中外,信手拈来,皆是文章。
一直以来,干净、清朗的生活,是读书人最为渴慕的状态。一直以来,唐诺汲汲于寻找那一片“清明世界,朗朗乾坤”般的乐土。他是如此执迷于这文字的世界,乐此不疲,先有了《读者时代》,后来又有了《阅读的故事》。借由阅读,他结识了一个个“干净”、“透明”的灵魂,又在创作者的世界里寻到了内心的安宁与清朗。读书、写作是他生活的全部,而这生活又回馈他一片清明。或者,可以用他解读阿城的句子来阐释读书对他的意义——“它是鸡啼,是Morning Call,是清醒的声音,负责把我们唤回它所从来的、扎根的真实无欺世界,一个具象清明、朗朗乾坤的世界 ”。于唐诺,读书如此,写作如此,生活也大抵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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