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是为了回来——浅谈马洛夫《伟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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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这套“当代澳大利亚小说译丛”,的确为中国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澳洲文学的新窗口,还把诸如蒂姆•温顿(Tim Winton)、西娅•阿斯特利(Thea Astley)、戴维•马洛夫(David Malouf)等大师级小说家的作品第一次译介到中国(其实,马洛夫的小说《飞去吧,彼得》之前在国内出版过,不过没有引起读者的关注)。马洛夫的大名我在初中时就已听闻,因为他的小说代表作《忆起巴比伦》(Remembering Babylon,1993)。这部后殖民文学经典之作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被拿来和《河湾》、《撒旦诗篇》、《藻海无边》等作品相提并论。遗憾的是这次译文社没有推出《忆起巴比伦》中译本,而是引进了马洛夫的另一部代表作、具有史诗般激情与人性光芒的《伟大的世界》(The Great World,1990)。
无论是就叙事角度和艺术手法而言,《伟大的世界》都是一部偏向现实主义的小说:没有炫技,没有神秘高深,没有故弄玄虚。作者冷静地讲述他的故事,细腻地刻画他的人物,用一种怀特式的诗意与狄更斯式娓娓道来的耐心,把从一战结束到80年代华尔街股市崩溃之间约70年的风云变幻埋藏在两个男人,维克和迪格之间达成心灵沟通的过程中。小说气势宏大,在描写马来西亚战俘的悲惨经历时有一种达到残酷的冷静,在展现战后时代变迁时视角高远、时空变幻跳跃、纵横捭阖;然而,在描写兄弟情义,尤其是维克和迪格之间那种“不一般的牵系”时,又有一种令人落泪的细腻与脆弱。
小说的前半部发展缓慢。先写了主人公之一迪格的家庭背景。父母亲如何相识。彼此关系如何。两人对迪格的成长有什么影响。这些东西,说真的,看起来令人有点厌烦,特别是对于看惯现代派小说的读者来说,简直就是啰嗦。我在看时不觉暗暗叫苦:差不多400页的一本书,要是都是这种流水账的东西,那简直就是折磨啊。讲迪格童年的部分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完全是一部18世纪小说的范范,而且有落入模式化的危险:迪格是个拥有超凡记忆力的神童,写这种非凡人物要落入窠穴是非常容易的。任何带有“升华”或“教诲”意味的段落都会使其变得无聊透顶。有时对人物过分投入的刻画会毁了这个人物。《伟大的世界》最大的不足就是对迪格这个人的刻画过于平面化,老好人的形象,对世界及其命名的感悟从一而终,未免矫情。不过,在转入小说另一主人公维克的童年时,小说便开始散发光芒了。维克是一个不同于迪格的情感极为复杂的人物。他自负、愤世、善于掩藏内心的情感,有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自己寓于同一具躯体内。小说的推进,就是以维克的性格与思绪波动和发展为线索的。维克的性格不是三言两语即可说清,他内心的莫名的痛苦与挣扎也总是以梦境、幻觉、回忆、呓语交叉反复的意识流来呈现。读罢小说,维克的性格对我们来说仍是不甚明确的。他有一个屈辱的童年,内心有着过度膨胀而又一触即破的自尊,在每个人面前渴望做到最好,渴望被这个“伟大的世界”所承认。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每天回家以后,都为自己身上的脏衣服感到羞辱,于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脏衣服脱下来扔进火里。在燃烧的当儿,突然又跳进火堆里把尚未烧尽的衣服抢救出来,不顾烫热把它拥在怀里,因为他发现刚才脱掉的不是衣服,而是自己。
这只是一个比喻。然而和维克对那一截发黄发脏的棉线的感情何其相似。
维克和迪格之间的感情是非常复杂而又古怪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俩不是什么哥儿们。他们彼此一开始并无好感,在马来西亚共度的艰苦岁月使得他们彼此依赖,但两人并不喜欢和对方相处,而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和对方相处。这里没有什么强迫,更多是一种潜意识上的诉求。维克曾救过迪格的命;迪格有惊人的记忆力,他的回忆世界又给了维克慰藉。这种古怪的关系持续了40年之久。维克在最风光的时候仍不时来找迪格,因为“他无处可去呀”(艾瑞斯语)。一个大款,功成名就,自信满满,有自己深爱的妻儿和家庭,却仍感到失落与孤寂。他不喜欢迪格,但他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这是一个悖论。在小说末尾,维克出了意外,在濒死之际,他看到“他的痛苦和他的肉体分离了”,并化作一只血肉模糊的猫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起面向死亡。
“如果我行的话,我真愿意帮帮你。帮你摆脱痛苦。”
这是维克对猫说的,也是对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说的。本我与自我达成了伤感的和解。接着,就剩下死亡了。
迪格对维克的反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好朋友麦克曾因为维克的鲁莽而枉死。40年后,当这种痛苦已经变淡时,他终于能够看清自己与维克的感情依附。他们的天性彼此敌对,但他们之间的爱却慢慢变得比敌意强烈了。“那一开始的敌意其实就是他们之间更为深厚的亲密关系的反面表现。”他们之间的情谊算不上友情,却在某方面超越了友情。这种耐人寻味的情感成了全书最令人深省的部分,也形成了把小说错乱拼接的时空有机融汇起来的强大张力。
很多人把《伟大的世界》当成一部史诗性的战争小说,其实根本不是如此。它把重心放在对人的内心情感的深入挖掘上,并由此体现了它的现代性(modernity)。因此,它是一部心理小说,也是一部讲述现代人心路历程的寓言小说。“回归”的寓意以及其隐晦的方式贯穿全书。被废弃的游乐场“大世界”是一个核心意象,在那里,被俘的战士们四处游荡,脸上带着羞涩,就像“到晚饭时间仍不回家的小孩”。这就是西方文学中常探讨的主题之一“lost innocence”吧。书中曾不止一次暗示了世界与时间的周而复止,战士们外出参战,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了家里。他们远走他乡,历经生死浩劫,最后却仍然回到了家门前,“就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在这个残酷的“伟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脑海里存放着只属于自己的记忆中的大世界,任何外在行为都最终指向了精神层面的回归。马洛夫的小说在意义上具有解释的多元性,其中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简单地当成表面的描写来解读。麦格西死前叫维克翻开抽屉,在一堆“树叶”里找一张彩票;维克母亲叫维克把纸箱里的碎布头按颜色整理好;迪格在读麦克留下的书时见到的种种写有鸟名的书签……应该注意的是,《伟大的世界》里出现了许多有关“整理”和“分类”的细节,熟悉本雅明和约翰•伯格作品的读者很快就会意识到,这其实是对记忆归属的一种隐喻。书中提到,迪格母亲的梦想是有一间放满自己曾拥有过东西的房间,这与中古时期“记忆术”的概念不谋而合。
几位母亲和妻子都不希望家里的男人出外参战,但他们还是走了,离开了,为了可以再次回来。本书最后一节是维克的童年回忆,他在努力地把线头穿过针眼。“太奇怪了,这真是。可以透过针眼看到一整幢房子,包括房顶和其他的一切,但要把一小段棉线穿过针眼却这么难。”又来了,那段棉线。线头会进入自己所属的针眼里,维克的心也最终会回到那段自己曾一度厌弃的记忆里。
“线头一定很快就会穿过针眼去的。”这是本书精神内涵的最好注脚。
无论是就叙事角度和艺术手法而言,《伟大的世界》都是一部偏向现实主义的小说:没有炫技,没有神秘高深,没有故弄玄虚。作者冷静地讲述他的故事,细腻地刻画他的人物,用一种怀特式的诗意与狄更斯式娓娓道来的耐心,把从一战结束到80年代华尔街股市崩溃之间约70年的风云变幻埋藏在两个男人,维克和迪格之间达成心灵沟通的过程中。小说气势宏大,在描写马来西亚战俘的悲惨经历时有一种达到残酷的冷静,在展现战后时代变迁时视角高远、时空变幻跳跃、纵横捭阖;然而,在描写兄弟情义,尤其是维克和迪格之间那种“不一般的牵系”时,又有一种令人落泪的细腻与脆弱。
小说的前半部发展缓慢。先写了主人公之一迪格的家庭背景。父母亲如何相识。彼此关系如何。两人对迪格的成长有什么影响。这些东西,说真的,看起来令人有点厌烦,特别是对于看惯现代派小说的读者来说,简直就是啰嗦。我在看时不觉暗暗叫苦:差不多400页的一本书,要是都是这种流水账的东西,那简直就是折磨啊。讲迪格童年的部分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完全是一部18世纪小说的范范,而且有落入模式化的危险:迪格是个拥有超凡记忆力的神童,写这种非凡人物要落入窠穴是非常容易的。任何带有“升华”或“教诲”意味的段落都会使其变得无聊透顶。有时对人物过分投入的刻画会毁了这个人物。《伟大的世界》最大的不足就是对迪格这个人的刻画过于平面化,老好人的形象,对世界及其命名的感悟从一而终,未免矫情。不过,在转入小说另一主人公维克的童年时,小说便开始散发光芒了。维克是一个不同于迪格的情感极为复杂的人物。他自负、愤世、善于掩藏内心的情感,有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自己寓于同一具躯体内。小说的推进,就是以维克的性格与思绪波动和发展为线索的。维克的性格不是三言两语即可说清,他内心的莫名的痛苦与挣扎也总是以梦境、幻觉、回忆、呓语交叉反复的意识流来呈现。读罢小说,维克的性格对我们来说仍是不甚明确的。他有一个屈辱的童年,内心有着过度膨胀而又一触即破的自尊,在每个人面前渴望做到最好,渴望被这个“伟大的世界”所承认。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每天回家以后,都为自己身上的脏衣服感到羞辱,于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脏衣服脱下来扔进火里。在燃烧的当儿,突然又跳进火堆里把尚未烧尽的衣服抢救出来,不顾烫热把它拥在怀里,因为他发现刚才脱掉的不是衣服,而是自己。
这只是一个比喻。然而和维克对那一截发黄发脏的棉线的感情何其相似。
维克和迪格之间的感情是非常复杂而又古怪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俩不是什么哥儿们。他们彼此一开始并无好感,在马来西亚共度的艰苦岁月使得他们彼此依赖,但两人并不喜欢和对方相处,而只是觉得自己需要和对方相处。这里没有什么强迫,更多是一种潜意识上的诉求。维克曾救过迪格的命;迪格有惊人的记忆力,他的回忆世界又给了维克慰藉。这种古怪的关系持续了40年之久。维克在最风光的时候仍不时来找迪格,因为“他无处可去呀”(艾瑞斯语)。一个大款,功成名就,自信满满,有自己深爱的妻儿和家庭,却仍感到失落与孤寂。他不喜欢迪格,但他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这是一个悖论。在小说末尾,维克出了意外,在濒死之际,他看到“他的痛苦和他的肉体分离了”,并化作一只血肉模糊的猫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起面向死亡。
“如果我行的话,我真愿意帮帮你。帮你摆脱痛苦。”
这是维克对猫说的,也是对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说的。本我与自我达成了伤感的和解。接着,就剩下死亡了。
迪格对维克的反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好朋友麦克曾因为维克的鲁莽而枉死。40年后,当这种痛苦已经变淡时,他终于能够看清自己与维克的感情依附。他们的天性彼此敌对,但他们之间的爱却慢慢变得比敌意强烈了。“那一开始的敌意其实就是他们之间更为深厚的亲密关系的反面表现。”他们之间的情谊算不上友情,却在某方面超越了友情。这种耐人寻味的情感成了全书最令人深省的部分,也形成了把小说错乱拼接的时空有机融汇起来的强大张力。
很多人把《伟大的世界》当成一部史诗性的战争小说,其实根本不是如此。它把重心放在对人的内心情感的深入挖掘上,并由此体现了它的现代性(modernity)。因此,它是一部心理小说,也是一部讲述现代人心路历程的寓言小说。“回归”的寓意以及其隐晦的方式贯穿全书。被废弃的游乐场“大世界”是一个核心意象,在那里,被俘的战士们四处游荡,脸上带着羞涩,就像“到晚饭时间仍不回家的小孩”。这就是西方文学中常探讨的主题之一“lost innocence”吧。书中曾不止一次暗示了世界与时间的周而复止,战士们外出参战,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了家里。他们远走他乡,历经生死浩劫,最后却仍然回到了家门前,“就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在这个残酷的“伟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脑海里存放着只属于自己的记忆中的大世界,任何外在行为都最终指向了精神层面的回归。马洛夫的小说在意义上具有解释的多元性,其中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简单地当成表面的描写来解读。麦格西死前叫维克翻开抽屉,在一堆“树叶”里找一张彩票;维克母亲叫维克把纸箱里的碎布头按颜色整理好;迪格在读麦克留下的书时见到的种种写有鸟名的书签……应该注意的是,《伟大的世界》里出现了许多有关“整理”和“分类”的细节,熟悉本雅明和约翰•伯格作品的读者很快就会意识到,这其实是对记忆归属的一种隐喻。书中提到,迪格母亲的梦想是有一间放满自己曾拥有过东西的房间,这与中古时期“记忆术”的概念不谋而合。
几位母亲和妻子都不希望家里的男人出外参战,但他们还是走了,离开了,为了可以再次回来。本书最后一节是维克的童年回忆,他在努力地把线头穿过针眼。“太奇怪了,这真是。可以透过针眼看到一整幢房子,包括房顶和其他的一切,但要把一小段棉线穿过针眼却这么难。”又来了,那段棉线。线头会进入自己所属的针眼里,维克的心也最终会回到那段自己曾一度厌弃的记忆里。
“线头一定很快就会穿过针眼去的。”这是本书精神内涵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