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详家常背面的崩裂碎痕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獭祭一说闻名久矣,或做原意,或引申为典故之堆砌,总之乡野气与书卷气大致涵盖。可自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这里,恍然领略到“獭祭”人性化后的惊心与可怖。其出于小说《水獭》,说的是家庭主妇厚子,生性活泼、精力充沛,对于邻家的火灾、公公的葬礼,总有莫名的兴致盎然,而丈夫病后,她迅速召集亲友、主治医生、银行管理人员等,讨论如何处理家里的不动产。“据说水獭有把杀死的鱼排列开来欣赏的习性”,那活泼的厚子以獭祭为居家度日之消遣乎?不能不说向田邦子的视角之独特,细节的丰赡与意味深长,安详生活的背后,有着悄无声息的崩裂在发生,碎痕渐次袭上人的心头。其短篇集《回忆,扑克牌》与《隔壁女子》中的十八则小说,如现代都市家庭的浮世绘,一帧一帧展示给我们看,这是向田邦子的世界,大约也是我们无法逃避的现实世界。
如此一个由日常生活的缓慢流程组成的世界,其间隐藏着如许不为人知与不欲人知的秘密,有因意外事故不慎切去孩子手指,遭婆家排挤的家庭主妇,有需要和妻子一起去参加情人婚礼的男子,有与妻子不睦的失业男人恋上酒家的妈妈桑,有在公车上不意看到多年前对自己有非礼行为鱼店伙计的孕妇,有对生就一道“男眉”自惭形秽的主妇,有家里的父亲一天上班之后忽然失踪了,四处寻找才发现他在别处过起了另一种生活,林林总总,谈不上是如何摄人心魄的深沟险壑,却总如在看似光洁的生活表面裂开少许纹路口子,让人咝咝地吸气,莫名的疼。向田邦子是一个既有锐利眼光,却也心存温润的作家,她洞若观火,但未必全盘道出,叙述的不动声色,将许多东西隐没于冰山之下,待有心者自己去涵咏玩味;她采撷生活中的枝枝叶叶,以细节充溢着自己的作品,却不拼贴得满满当当,而是留下白来,供阅读的再次创造与补充。
《格窗》一篇,江口听女儿律子说女婿“好像外面有人了”,非但没有愤怒,反而“热水烧开噗噗翻滚似的笑意涌上心头,放声大笑”,如此古怪的行为源于江口儿时看到自己的母亲对父亲的背叛,此时“有种父亲的仇恨由女婿讨回来的感觉”。十分曲曲折折的缘由通道,人的心肠竟能绕过这许多的弯儿来,畸形固然畸形矣,却无意中触动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难道自己不会变相地如此看人或看事么?向田邦子并不做道德的判断,她的眼光虽敏锐却不残酷,所以不会将人物推向不可回头的境地,虽然未必要做温暖的拥抱,但宽容与达观也是不可少的。如江口对待家中那惹是生非的格窗,“与其糊上二楼的格窗,不如暂且揭下破旧的门牌,挂上自己献丑重写的吧。”
向田邦子能作如是观、如是写,知情者皆知,并不是凭空而来的。《向田邦子的情书》一书,对其身世有详尽地描述:向田邦子生在一个充满苦痛的家庭,她的父亲性格暴躁,在家中说一不二,且离家出走有过外遇,母亲忍受着无言的痛苦。一生未婚的向田邦子,因飞机失事过世多年后,人们从她遗留下的日记和书信中得知,她年轻时曾介入他人的婚姻,持续多年,最终以男方自杀终结。而向田邦子一直在家中住到三十五岁,才因为与父亲争吵搬出来。如此的经历怎么能不在向田邦子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家庭、日常生活、情感纠葛、事业奋斗等因子环绕她的一生,在其艺术创作里,如蚌壳内含蕴的砂粒,磨得血肉疼痛乃至模糊,却最终化为晶莹可人的珠子。
于是,我们可以理解,为何向田邦子对安详生活背面的微妙之处有如此敏锐的感知?常人易于忽略的慢慢延伸的裂痕,在她的眼中和笔下,被轻轻拈出,或条分缕析,或妙手拼贴,形成一个浮世绘般的结构,让我们屏息观瞧。如《男眉》中,主妇麻为自己生了一道“如果放任不管就会连在一起的浓眉”在丈夫面前很自卑,而她的心思与她的身形是成反比的,她甚至嫉妒自己的妹妹与丈夫擦身而过时不出声的含蓄的笑,“从背后窥视不到丈夫的眼睛,但妹妹的眼神是麻这辈子都学不会的”。而常备的小镜子和镊子,是在丈夫晚归时,做修细那条“男眉”的用途。向田邦子这样的描写,有着见微知著的眼光,且算得上是尖利的,但我们揣摩其内里,并不完全的冷冰冰。她写猜疑,写小心思,写某种欲望,不留什么情面,估计如果有当事人的话,会倒吸口凉气;但她非心存恶意,在揭开那光洁表面的裂痕时,笔下并不带刻薄,而是有一种理解之同情在,她并不意欲“瞧,这些人”,而是暗含“我们难道不是这样么”的诘问。
因之,我们看《核桃里的房间》里离家出走的父亲和顽强如桃太郎样的女儿,不禁会猜测是不是向田邦子将自己不堪回首的家事以曲折的方式告白,“剖开胡桃壳/果仁不在空房间/猛然壳中现”,果仁包裹在轻巧的薄膜里,却如同隔着坚硬的屏障,自己难以发现,唯有揭开它,才能去掉久远的心结。向田邦子的处世与写作是和光同尘的,她并不以造物主自居,而是将自己置放于尘埃中,与芸芸众生相处莫逆。她是个聪明人,有着敏锐的眼光,却不离群落,采摘生活的细节,有来自他人的,也夹藏着自己的琐事与伤痛,偶露峥嵘,如在泥沼中掘开一个小口,利于自己透一口气,暂时纾解现实的重压与心灵的羁绊。
情感纠葛,以及婚姻,恐是向田邦子一生中最大的纠结。她行行复行行,怀抱着对爱的渴望,也怀抱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直至身后,由亲人在其遗留的牛皮纸袋中发现。秘密藏于心头,有人趋于精神变态,有人愈发阴鸷,而妹妹谈姐姐向田邦子,“有的人可以让秘密变成生存的动力,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向田邦子就是这样的人。”对于她的创作,这些纠葛似乎成为了源泉,使她细细地品味自己的苦涩,自己的伤痛,以及无涯际的寂寞,敏锐的感知化为纸上的文字,道尽家庭中情感浮世绘的曲折。她未结过婚,却经常描绘围城中男女的微妙关系,点点滴滴,如见毫发,是始自观察揣摩,抑或自身带入?难以索解。在她的笔下,婚外情、猜忌、背叛、谎言等频繁出现,难免被人认为是其生活情态的一种折射,而于她而言,对其的书写,是现实情绪的艺术层面转移,或更切实地加强了心灵的自虐,不得而知。
自向田邦子的照片上,可以看到一个清秀的女子,未必很漂亮,但善于在穿着上突出自己的特点(这一点上与张爱玲有相似之处);她的眉宇间是有一股飒然之气在的,显见其坚毅的性格,与来自现实生活的磨砺难以分开。她的结局,1981年8月22日,乘飞机自台北松山机场至台北高雄国际机场时,因空难猝然离世;这是可惜与可叹的,也为身后留下了许多谜团,妹妹和子于二十年后打开了尘封的牛皮纸袋,解开了姐姐设计的这个“完整的秘密”,让我们见到了作为作家的向田邦子生活的印痕。这与逝者的本意是否相违,无人知晓,毕竟那只纸袋在她生前保存了十五年,身后又封存了二十年,全然地掷到忘川里去,未免暴殄天物。不管如何,我们见了,读了,知道了向田邦子的生活之裂痕,亦更明了她的艺术创作之现实由来,这是一种生活与艺术的两相对照。向田邦子曾将其短篇集中的作品喻为扑克牌,编选之可洗乱重来,我们不知人的一生是否可如扑克牌一般重新洗过,若能,向田邦子会有易弦更张的考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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