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写了红楼梦
聊红楼梦的开场白大抵是小时候黄金档、忠实地守在电视机前看87版红楼、入手的第一本红楼连环画、在高中的余暇时光中悄悄翻看红楼、某年暑假热播的新版红楼云云。 这世界上很难有一本小说能像红楼梦这样抒写出如此劈面惊艳,巍峨浑厚的人间悲剧,鲁迅先生说过,“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繁华之后,落地无声。满纸笔墨筑起簪缨之族,君子之泽的家族胜景,从荣华富贵,人生享乐写到失恋悲苦,骨肉分离,从鲜花着锦,花团锦簇写道纷纷花自落。钟鸣鼎食之间荣宁二府三世而斩,兴衰交替,乐极生悲。 曹雪芹出生之际正值曹家大厦将倾,他是那种自我消耗型的作家,红楼梦的写就或多或少是他自我经历的投射。回忆中的留恋与各种情感,在笔下不时流露出来。所以在阅读小说时便可以感到丰富的爱和生命的力量,每一个书中的角色都似乎在曹的人生中留下蛛丝马迹,仿佛皆是注入了灵肉,丰盈而真切。黛玉含泪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漫天,红绡香断有谁怜?”不只在怜花,更是怜惜自己。关于《葬花吟》,蒋勋解说是宁为玉碎的美学,“我跟世俗一点也不妥协,青春如若不能坚持纯净,宁可埋葬自我。”颇有孤独兮遗世而立,45°角仰望天空的文艺女青年范儿。说起来,我记得高中有个装逼男青年,曾经背诵过这首词,情到深处,几欲泫然而泣。看来这俩人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林黛玉是文艺女青年帮折翼天使,也是那种高级的,很有才赋的。故而她临水照花,孤高自诩,目下无尘,但自古以来总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一抔净土掩风流”一语成谶,宿命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 金陵十二钗中其他人也各有特色。宝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进退圆滑,常常与人周全。王熙凤机智张扬,亦是性情中人,是美国人最爱的。我喜欢史湘云,她和我一样是射手的,典型的口无遮拦,哭笑随性,醉卧芍药丛,粗枝大叶之间亦见机敏大气,真真是个浪漫的人物。我们射手座正是这样浪漫的。四春姊妹之中,探春妹妹最值得一书。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说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剑眉秀目,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她在海棠诗社里给自己取号,叫“秋霜居士”与“蕉下客”,有名士之风。虽生为庶出,身份不高,却没有自暴自弃,反动心忍性,像男子般坚韧,比之红楼里其他男子,真是不知高明了几倍。 除了有小姐,丫鬟也有颇多可爱的。宝玉的大丫鬟袭人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宅心仁厚,安分守拙,如宝钗。晴雯则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拙直如黛玉,贾宝玉在晴雯死后悲痛自难抑,似也影射了他对黛玉的痴情。宝玉为晴雯写下《芙蓉女儿诔》,缠婉动人,读来唯有哀矜。“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评论曹雪芹时说过,“他似乎是个温暖的情感丰富的人,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红了的那支歌中所谓,‘人——需要人的人’,在心理上依赖脂砚畸笏,也情有可原。近人竟有认为此书是集体创作的。集体创作只写得出中共的剧本。” 曹写十七世纪贵族生活。“霞绡云幄任铺陈”“枕上轻寒窗外雨”。湘帘慢卷,都中午十二点了,骚年阿,竟然还在床上碎觉!半睡半醒之间听见窗外雨声点点滴滴,颇有少年听雨强说愁的淡淡愁思。真真岂有此理,我们这些贫苦人家的孩子,不到七点就要起来上学,两相对比,气死个人。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少女们,正是豆蔻年华,看书,烹茶,下棋,作诗,想象她们在翠竹遮蔽的潇湘馆里,度过一个个凉爽悠然的午后,时间仿若停滞。岁月,流光,富贵,慵懒。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那回里给宝钗过生日最是动人,戏台上鲁智深剃度莲台下,唱到“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生亦是如浮游,本就孑然一身,灵魂处于困境,必须学会自我救赎,自我突围。 红楼梦不单是闲云野鹤,风花雪月,儿女忧愁的。蒋勋觉得红楼梦有一种佛经的悲悯,他写到贾琏,贾政,贾雨村这些成年人的贪婪与虚伪的一面,写贾环,贾芸,小红这些卑微者的痛苦和落魄。不同支线交织,对比,让人看到有一些人努力活出高贵的情操,也有些人始终在欲海中沉沦。 但曹确是个温暖的人,便是最不堪的人生,他亦没有轻视批判,而是恭恭敬敬地抒写出来。因此看红楼梦时常常感动。 侯孝贤说过“最重要的是日常生活,是生命规律。一切人间事,都在这个底子上。”我们之所以爱红楼,正是因为如此。它不单写曹雪芹个人的生命,而更是一本与你生命相关联的小说,阅读时仿佛在阅读生命的群像,这群体中很轻易能发现自己或者身边人的影子。它甚至可以是一条纽带般的存在,将截然不同的人连接起来。蒋勋亦觉得红楼梦平静的背后有一种慈悲,没有哪个作家能像他那样以平视的视觉,写尽命如草芥的人生。因此当这些书中的角色一一在眼前呈现出来,宝玉黛玉宝钗,贾环贾瑞贾珍,夫人小姐丫鬟,少爷老爷,不论他们外貌媸妍肥瘦,灵魂或丑或美,当这些鲜活的生命不可避免地,各自走向命定的悲剧时,你会真正感到同情,生命中一部分缺失的空虚。 书内的悲剧如是,《红楼梦》现存于世的稿子止于八十回是书外的悲剧,如张爱玲书中苍凉的手势。也如水墨画的留白,米罗的维纳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有人有梦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而今梦醒,却依旧固执地循着梦的余韵,空劳牵挂,枉自嗟呀。 高鹗结尾所作之词读来也很高明大气,以此作结以掩饰方才片刻不知所云: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