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丰满的现实
我收到过一张阿叔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多出去走走，但不要带你的相机。”
阿叔跟我一样，是人大新闻学院的本科生。真正跟他熟悉起来，却是在我进入人大话剧团之后。我们曾一块儿到京畿爨底下村去游玩过，那时他总是沉浸在一花一叶引发的冥思之中，而我则拿着相机四处上窜下跳。
去年春假在大连旅行。几个人漫步在日本风情一条街，他们走在前面，聊得欢天喜地，我一人在后面默默地不停拍着日式小别墅的照片。回过头来，突然发现他们都不见了。我猜他们是故意躲了起来，便继续拍我的照片，等他们觉得无聊了再自个儿蹦出来。拍了很久之后，我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当他们从一辆车子后面出现的时候，我惊讶于他们居然有耐心躲这么久，也许就像他们惊讶于我能一路上拍个不停而不跟他们交流一样。
我以前不怎么喜欢出门，要感谢摄影让我不堕落成宅男：当相机拿在手上的时候，我就会产生出门远足的冲动。但有时我又不得不责怪摄影对我的控制，手头没有相机的时候，我不得不延迟旅行的计划：去了景点而不拍照，是旅行经历的一种浪费啊。
这就印证了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写的那句话：“拍照是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也即仅仅把经验局限于寻找适合拍摄的对象，把经验转化为一个影像、一个纪念品。旅行变成累积照片的一种战略。”
在桑塔格看来，摄影式的观看具有割裂的性质。既有画面中的事物与空间环境和历史联系的割裂，又有视觉官能与其他身体官能的割裂，破坏感官经验的完整性。摄影式观看只是一种很局限的经验方式，它不能让我们认识完整真实的世界，它甚至不能让我们完整地观察世界。
这让人想起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的论断，摄影的语言“没有关联，没有语境，没有历史，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拥有的是用趣味代替复杂而连贯的思想”。它不像印刷文字那样“富有逻辑的复杂思维，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对于自相矛盾的憎恶，超常的冷静和客观以及等待受众反应的耐心”。
这些近乎夸张的语言试图说明一个观点：如果要深刻地认识这个世界，摄影似乎并不是一种理想的媒介。作为新闻摄影专业的一名学生，我并不因此感到悲观。我相信，有心认识这个世界的人，有耐心思考不同媒介形态与认知之间的关系的人，不会偏执到仅把某一种媒介作为自己认知世界的途径。
不论怎样，《论摄影》让我第一次把思考的注意力聚焦在我所学习的这个专业上来。桑塔格的犀利论断丰富了我看待摄影的视角，提醒我审视摄影对我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
大二的时候，一直打算读广播电视专业的我，最终选择了新闻摄影专业。一个师兄说，他选择这个专业，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摄影是一门艺术。跟我同班的一个女生，大家心目中充满新闻理想的小月姐，说想用相机来反映现实的残酷和苦难。当老师在课堂上问我们为什么选择摄影的时候，我并没有诚实地告诉大家我是发现广电专业的忙碌而突然改换了志愿。
我说的是，摄影是一种追求美的手段。它可以从客观世界中发现美的景象，也可以投射人性之美。用摄影反映现实的残酷和苦难，体现了人心中对于体恤别人的痛苦、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种良善的愿望，这反映的正是人性的美，反映的正是人对于至善之美的追求。我希望能用相机来创造美。
很快我就忘却了我选择摄影专业是因为偷懒的这一事实，接受了自己那套关于美的心理暗示。然而，这条寻美之路走得并不顺利。技术的熟悉和掌控就花去了不少时间，很长一段时期内我甚至不知道如何用单反相机拍摄“前实后虚”的效果。在此之后，人物和故事成了我需要攻克的拍摄难关。而我却又很难将精力集中在摄影的学习上：学生组织和社团的事务还占据了我大量的时间。眼花缭乱的大学校园，汲汲营营的大学生活，我也沉浸其中而浮躁不已。
我不再花更多的时间去自由地拍照，无论是从混乱的世界中发现秩序之美，还是反映人生的现实苦难。但摄影在我的生活中仍有用武之地，我以摄影师的身份得以在人大话剧团立足，而不是以演员的身份。如此看来，摄影为我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充分了解人性和生活复杂性的机会，尽管这种了解不是摄影带给我的。
人民大学每年都要举办五四文化节，这段时期内会有各种各样的以学院的名义参加的比赛，包括音乐、主持、朗诵、舞蹈、情景剧等比赛。大一下半学年，我报名参加了新闻学院的情景剧剧组，受到来自话剧团的同学们的感染，决定加入人大话剧团。
很快，我发现我没法融入到话剧团中去。先入团的本级团员们已经结成了紧密的人际关系，作为一个新来者，我并没有很快被纳入其中。在表演学习上，我比他们落后了一年，差距很大，这让我十分沮丧。再加上忙碌又浮躁的我没有耐心参与漫长的排练，我已经在心里悄悄做好了退出的打算。但由于在面子上过不去，我并没有退团，继续参加每周的表演训练。我不参与演出，只在排练过程中负责拍照记录。
于是，从2010年10月以来，话剧团的图片资料数量有了空前的增长，到后来，排练照片的拍摄成为话剧团演出的固定宣传事项。我甚至怀疑很大程度上是我人为地制造了话剧团对影像资料的大量需求。
拍照既是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把经验变成了一种观看方式，拥有一次经验等同于给这次经验拍照。我以摄影师的身份参与了话剧团众多演出，而直到我真正以演员的身份参与进来的时候，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即以往的经验都太流于表面。长期以来，摄影维持着我与话剧团的微弱联系，而摄影又把这种联系局限于微弱的程度。对于演出之外的各种纷纭的团内事务，我感到陌生而恐怖。
一个演员的观看方式，比一个摄影师的观看方式要更加复杂。摄影师主要调动的官能是视觉，而演员则需要调动所有的官能。摄影师的感官，如桑塔格发现的那样：“尽管劳伦斯（注：英国小说家）想恢复感官享受的完整性，摄影师——哪怕是一位其激情似乎使人想起劳伦斯的摄影师——却需要维护一项官能的显著位置：视觉。而且，与韦斯顿所断言的相反，摄影式观看的习惯——也即把现实当作一大堆潜在的照片来观看——制造了自然的而不是结合。”而演员的感官，则如同蒋勋在《给青年艺术家的信》里所说的那样：“我说的‘感官’，是打开你的视觉，开启你的听觉，用全部的身体去感觉气味、重量、质地、形状、色彩；是在成为艺术家之前，先为自己准备丰富的人的感觉。”
在一次周末的训练中，每个人抽一张纸条，并用形体即兴表演纸条上所写的颜色。阿叔抽到了“嫩绿色”。当他用灵动的双手，像造物主一样从无形之中小心翼翼抽拔出一株不存在的嫩苗，并让它随着自己有节奏停顿的不断升高的手势自由生长时，我感觉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打通了一样，人的意识成为了一个丰满的圆，不同官能所收集到的感官体验都在这里面自由地流动。
也许在那一刻，他已经进入到了蒋勋所说的感官的国度。他很早把蒋勋的话写成纸条，贴在自己的柜子上。他一直都在向着这个完整而丰满的感官国度进发。
所有这些经历，都在向我暗示现实世界的复杂多元和丰满。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忘了要打开自己的感官，立体地感受这个世界；我们忘了要沉静下来，耐心解读这个世界。
一次跟一个喜欢摄影的师弟，我叫他阿笨，笨就笨在他以别人所没有的专注来学习和理解自己喜欢的一样事物——在咖啡馆里聊天。他问我摄影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为自己的学艺不精找了一个借口，我不专注于摄影，是因为我希望以更加多元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的美，摄影只是我了解世界的其中一个小小的途径。我不爱摄影，更不理解摄影，但我却误打误撞说出了一句看似有道理的话。世界是多元的，现实是丰满的，希望我能够更多地理解它，认识它，不要食言。
2012年4月2日
阿叔跟我一样，是人大新闻学院的本科生。真正跟他熟悉起来，却是在我进入人大话剧团之后。我们曾一块儿到京畿爨底下村去游玩过，那时他总是沉浸在一花一叶引发的冥思之中，而我则拿着相机四处上窜下跳。
去年春假在大连旅行。几个人漫步在日本风情一条街，他们走在前面，聊得欢天喜地，我一人在后面默默地不停拍着日式小别墅的照片。回过头来，突然发现他们都不见了。我猜他们是故意躲了起来，便继续拍我的照片，等他们觉得无聊了再自个儿蹦出来。拍了很久之后，我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当他们从一辆车子后面出现的时候，我惊讶于他们居然有耐心躲这么久，也许就像他们惊讶于我能一路上拍个不停而不跟他们交流一样。
我以前不怎么喜欢出门，要感谢摄影让我不堕落成宅男：当相机拿在手上的时候，我就会产生出门远足的冲动。但有时我又不得不责怪摄影对我的控制，手头没有相机的时候，我不得不延迟旅行的计划：去了景点而不拍照，是旅行经历的一种浪费啊。
这就印证了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写的那句话：“拍照是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也即仅仅把经验局限于寻找适合拍摄的对象，把经验转化为一个影像、一个纪念品。旅行变成累积照片的一种战略。”
在桑塔格看来，摄影式的观看具有割裂的性质。既有画面中的事物与空间环境和历史联系的割裂，又有视觉官能与其他身体官能的割裂，破坏感官经验的完整性。摄影式观看只是一种很局限的经验方式，它不能让我们认识完整真实的世界，它甚至不能让我们完整地观察世界。
这让人想起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的论断，摄影的语言“没有关联，没有语境，没有历史，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拥有的是用趣味代替复杂而连贯的思想”。它不像印刷文字那样“富有逻辑的复杂思维，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对于自相矛盾的憎恶，超常的冷静和客观以及等待受众反应的耐心”。
这些近乎夸张的语言试图说明一个观点：如果要深刻地认识这个世界，摄影似乎并不是一种理想的媒介。作为新闻摄影专业的一名学生，我并不因此感到悲观。我相信，有心认识这个世界的人，有耐心思考不同媒介形态与认知之间的关系的人，不会偏执到仅把某一种媒介作为自己认知世界的途径。
不论怎样，《论摄影》让我第一次把思考的注意力聚焦在我所学习的这个专业上来。桑塔格的犀利论断丰富了我看待摄影的视角，提醒我审视摄影对我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
大二的时候，一直打算读广播电视专业的我，最终选择了新闻摄影专业。一个师兄说，他选择这个专业，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摄影是一门艺术。跟我同班的一个女生，大家心目中充满新闻理想的小月姐，说想用相机来反映现实的残酷和苦难。当老师在课堂上问我们为什么选择摄影的时候，我并没有诚实地告诉大家我是发现广电专业的忙碌而突然改换了志愿。
我说的是，摄影是一种追求美的手段。它可以从客观世界中发现美的景象，也可以投射人性之美。用摄影反映现实的残酷和苦难，体现了人心中对于体恤别人的痛苦、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种良善的愿望，这反映的正是人性的美，反映的正是人对于至善之美的追求。我希望能用相机来创造美。
很快我就忘却了我选择摄影专业是因为偷懒的这一事实，接受了自己那套关于美的心理暗示。然而，这条寻美之路走得并不顺利。技术的熟悉和掌控就花去了不少时间，很长一段时期内我甚至不知道如何用单反相机拍摄“前实后虚”的效果。在此之后，人物和故事成了我需要攻克的拍摄难关。而我却又很难将精力集中在摄影的学习上：学生组织和社团的事务还占据了我大量的时间。眼花缭乱的大学校园，汲汲营营的大学生活，我也沉浸其中而浮躁不已。
我不再花更多的时间去自由地拍照，无论是从混乱的世界中发现秩序之美，还是反映人生的现实苦难。但摄影在我的生活中仍有用武之地，我以摄影师的身份得以在人大话剧团立足，而不是以演员的身份。如此看来，摄影为我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充分了解人性和生活复杂性的机会，尽管这种了解不是摄影带给我的。
人民大学每年都要举办五四文化节，这段时期内会有各种各样的以学院的名义参加的比赛，包括音乐、主持、朗诵、舞蹈、情景剧等比赛。大一下半学年，我报名参加了新闻学院的情景剧剧组，受到来自话剧团的同学们的感染，决定加入人大话剧团。
很快，我发现我没法融入到话剧团中去。先入团的本级团员们已经结成了紧密的人际关系，作为一个新来者，我并没有很快被纳入其中。在表演学习上，我比他们落后了一年，差距很大，这让我十分沮丧。再加上忙碌又浮躁的我没有耐心参与漫长的排练，我已经在心里悄悄做好了退出的打算。但由于在面子上过不去，我并没有退团，继续参加每周的表演训练。我不参与演出，只在排练过程中负责拍照记录。
于是，从2010年10月以来，话剧团的图片资料数量有了空前的增长，到后来，排练照片的拍摄成为话剧团演出的固定宣传事项。我甚至怀疑很大程度上是我人为地制造了话剧团对影像资料的大量需求。
拍照既是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把经验变成了一种观看方式，拥有一次经验等同于给这次经验拍照。我以摄影师的身份参与了话剧团众多演出，而直到我真正以演员的身份参与进来的时候，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即以往的经验都太流于表面。长期以来，摄影维持着我与话剧团的微弱联系，而摄影又把这种联系局限于微弱的程度。对于演出之外的各种纷纭的团内事务，我感到陌生而恐怖。
一个演员的观看方式，比一个摄影师的观看方式要更加复杂。摄影师主要调动的官能是视觉，而演员则需要调动所有的官能。摄影师的感官，如桑塔格发现的那样：“尽管劳伦斯（注：英国小说家）想恢复感官享受的完整性，摄影师——哪怕是一位其激情似乎使人想起劳伦斯的摄影师——却需要维护一项官能的显著位置：视觉。而且，与韦斯顿所断言的相反，摄影式观看的习惯——也即把现实当作一大堆潜在的照片来观看——制造了自然的而不是结合。”而演员的感官，则如同蒋勋在《给青年艺术家的信》里所说的那样：“我说的‘感官’，是打开你的视觉，开启你的听觉，用全部的身体去感觉气味、重量、质地、形状、色彩；是在成为艺术家之前，先为自己准备丰富的人的感觉。”
在一次周末的训练中，每个人抽一张纸条，并用形体即兴表演纸条上所写的颜色。阿叔抽到了“嫩绿色”。当他用灵动的双手，像造物主一样从无形之中小心翼翼抽拔出一株不存在的嫩苗，并让它随着自己有节奏停顿的不断升高的手势自由生长时，我感觉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打通了一样，人的意识成为了一个丰满的圆，不同官能所收集到的感官体验都在这里面自由地流动。
也许在那一刻，他已经进入到了蒋勋所说的感官的国度。他很早把蒋勋的话写成纸条，贴在自己的柜子上。他一直都在向着这个完整而丰满的感官国度进发。
所有这些经历，都在向我暗示现实世界的复杂多元和丰满。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忘了要打开自己的感官，立体地感受这个世界；我们忘了要沉静下来，耐心解读这个世界。
一次跟一个喜欢摄影的师弟，我叫他阿笨，笨就笨在他以别人所没有的专注来学习和理解自己喜欢的一样事物——在咖啡馆里聊天。他问我摄影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为自己的学艺不精找了一个借口，我不专注于摄影，是因为我希望以更加多元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的美，摄影只是我了解世界的其中一个小小的途径。我不爱摄影，更不理解摄影，但我却误打误撞说出了一句看似有道理的话。世界是多元的，现实是丰满的，希望我能够更多地理解它，认识它，不要食言。
2012年4月2日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