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许名士放青山
【岳灵珊:假如让我说下去】
跟绝大多数人一样,《笑傲江湖》最让我感动感慨的一段,便是岳灵珊对林平之的苦恋。
小师妹历来被人诟病的一点,是她的“水性”。令狐冲在思过崖上待了不到一年,还没下来,岳灵珊的一颗心便转而给了新来的小师弟林平之,连一向开朗可亲的六猴儿都瞧得不顺眼,屡次替大师哥找小林子的茬儿,只是替大师哥不忿,想提醒他规矩些。
岳灵珊固然是情真意切,但林平之的攀附,从后文看来,倒未必是出自真情了。
当时令狐冲身受重伤,朝不虑夕,小师妹却和林平之两小无猜起来,这读来让人愤懑。然而即便是在“变心”的前提下,单纯良善的岳灵珊仍然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偷了父亲的《紫霞秘籍》,星夜兼程地回到危机四伏的华山,只为治好这位大师哥的内伤。
而后与嵩山派的人对峙之时,岳灵珊屡次脱口唤出“大师哥”,又想把佩剑抛去借令狐冲御敌,处处可见其天真无邪的可爱。
不管大家多不忿儿都好,这小师妹岳灵珊,的的确确是个好姑娘。
仔细看来,小师妹倒不是水性杨花变了心,而是弃下两小无嫌猜的情谊,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命中注定的那份吸引力。
“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令狐冲自己也知道,他是个浮滑浪子,怎比得上林师弟那份,与师父岳不群相似的,不动声色的君子风度?
岳灵珊自小受父母的熏陶,父亲那样的男人恐怕是她最向往和倾慕的了。在俊美的林平之出现之前,潇洒倜傥的大师哥原本与她年貌相当,亦是好的选择。当是时,整座华山只她一个小公主,她是华山派掌门人夫妇的掌上明珠,更是各位师兄师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女人一旦爱了,便心甘情愿地卑微下去。
其他人的万般顺从宠爱,亦不及那人似是而非的一抹余光。
到最后,所有真相碎裂在她面前。却原来,谦谦君子般的父亲和情郎,竟全都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
我原觉得男人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慕容复在少林寺被段誉的六脉神剑袭击得蓬头垢面,又被萧峰大力一掷远远摔在地上。其时旁观者当中,不仅有慕容公子急切想要收服的天下英雄,更有一心痴恋他的表妹王语嫣。
慕容复羞惭得拔剑自刎,想来也是无颜面对自己的狼狈。
而林平之,从故事开头这般锦衣华服的玉面少年,满腔热血,赤诚后生,结尾处因练剑自宫而无法与妻子圆房。这般天壤之别,比之风雅脱俗的翩翩公子慕容复,于少林寺大战中一败涂地,恐怕是狼狈难堪了十倍有余。
当时少室山上,王语嫣见到表哥被击败而又出手偷袭,却不似其他人那般惊叹讶异,甚至乎鄙夷其为人。她只是心疼表哥,迭声恳求段公子手下留情。
此时的岳灵珊,得知了丈夫不男不女的身体现状,震惊悲伤之余,却仍是坚贞不渝:“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
可是,她不过说了一句“你的身世甚是可怜”,便被他残暴地推下了车,打断了这般深情的一番表白。
此处足见,林平之比慕容复更加无情无义。
也难怪,慕容公子不过是胸怀一统天下的志向,而这位林少爷,却是身负血海深仇,更受不了来自女人的怜悯。
不知道林平之,到底有没有为岳灵珊付出过一丝真心呢?
其时,岳不群还是儒雅高尚的谦谦君子,林平之还是受尽凌辱的落魄贵公子。他诚心诚意地叩头拜师,一上华山便博得了岳灵珊的倾心,二人携手同游,她教他练剑,他教她唱家乡的小曲,这又何曾不是美好的两小无猜?
或许他对岳灵珊的感情,就好似故事开头的岳灵珊对令狐冲。未尝没有过真心实意,但不过是受到对方热情感化,而产生的一些相类的物理变化。一旦更重视的事情出现在面前,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
但即便林平之不曾全心全意,于岳灵珊,这俊美少年的一点眷顾已然如此抛不开放不下,更何况举家上下如新妇般的热情款待,复又加上日复一日的耳鬓厮磨?
只可惜故事的终结,却是他拔剑出鞘,刺入了她的胸膛。
那胸膛里盛放的,不是阴谋亦不是怨恨,而是一颗不遗余力地爱着他的心。
躲在一旁的令狐冲和任盈盈冲将出来,却已然迟了一步,救不得岳灵珊的性命。
伤重不治的岳灵珊,只看着令狐冲,喃喃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
令狐冲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能立时将林平之千刀万剐。此时,却听得命在顷刻的岳灵珊,声音微弱却又态度坚决地,恳求他答应她最后一个要求。
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这一段,金大师渲染得极其细腻,催人泪下。
“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
人总是这样贱,且又这样犯贱。
好比林平之明知岳灵珊会对他不离不弃,所以攻击余沧海时,任由青城派的人对妻子大加折辱,只一心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大计。好比岳灵珊,明知道这大师哥“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却偏生忍心提出这样为难他的恳求。
临终时的岳灵珊,听得大师哥答应好好照顾林平之,终于开心地唱起了歌。
她仍是如同昔日般,华山绝顶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师妹,喜欢撅着嘴巴闹别扭,却又很容易被哄得开心。
她唱的是那首福建山歌,“姊妹,上山采茶去”,却是回忆起了昔年与林平之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时刻。原来爱情是这样又苦又甜的玩意儿,他伤得她流泪,刺得她流血,却怎样也抹杀不了最初赐予过她的那一点点甜蜜,仍旧能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微笑着回想起来,满心都是温暖幸福。
小师妹死去的那一刻,“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在令狐冲的爱情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岳灵珊。
那任盈盈再美再好再一往情深,却怎么也不是他最想要的。
任盈盈愿意听令狐冲的情话,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与他十指相扣,瞬间老去。而令狐冲的世界,却早在岳灵珊死去的那一刻,也跟着死去了。
可憎的林平之,即便不像初识岳灵珊时那般处处依从,只需他多一点的耐心和仁慈,或许他们的结局也不必这样千疮百孔。
曾经手无缚鸡之力,却胆敢在窗外大喊“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以此救了令狐冲一命的血性少年,后来遇上的灭门之恨、暗算之仇、步步为营的自保和算计,却早已不再是故事开头的那个林少镖头了。
最后的林平之成了残废,被令狐冲以“照顾”的名义,强制幽居在西湖梅庄里,大抵是怨恨终老了。
也不知,他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雪白肌肤,巧笑倩兮的岳师姐。
如果他不是那么急躁地把她推下车,听她把话说完,也许会为那幸福的眷顾,稍微融化一些内心的坚冰呢?
【宁中则: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记得不戒和尚说,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如桃谷六仙那般由小吵到大,却是六兄弟相亲相爱,生死与共。
令狐冲和岳灵珊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以及形成三观最重要的少年时期,见到的是一对永远不曾吵架的模范夫妻。
岳不群和宁中则这对举案齐眉的夫妻榜样,也在潜移默化当中,为令狐冲他们师兄妹的感情,委实增色了不少。
那被困在西湖梅庄地牢里的任我行,见到自称名叫风二中的令狐冲,说起华山派,他所欣赏的也惟有风清扬老前辈,和“宁中则这个小姑娘”,还感叹她明珠暗投,怎么就嫁了岳不群这个伪君子。
当是时,君子剑岳不群,还是武林同道竞相交结的武学大师,倒少有人对他这般不敬。
都说只有女人才能看出谁是真正的婊子,那么同理,惟有男人看男人,才见得精准毒辣。
可惜的是宁中则这般才貌双全的烈性女侠,真真儿的宝钗蒙尘,所嫁非人。但于她自己,这样多年的耳鬓厮磨,而又于人前人后得足了温存和颜面,倒未必是可惜。
女人陷入爱情,总是容易将对方越看越美好。如鲁迅笔下的涓生和子君,一开始她在他眼里是矜贵的大小姐,而他不过是个住在旅馆里的穷酸文人。后来她暗合双鬟逐君去,他却越看她越不顺眼,更受不了的是她替他照顾着生活起居、做着粗活,却又那样的幸福红润,“竟胖了起来”。
岳不群少年时,大抵也是对这位师妹处处依从,温言款款。待到那般烈性的宁中则被收服之后,他看到的她未必仍如昔日那般完美,但他再多的不是,在她眼里,却皆成了好。
林平之到最后恨毒了岳不群,但于宁中则,仍是不失尊敬地称一句“师娘”。岳灵珊也曾疑心大师哥偷了林平之的剑谱,而“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待人真诚,处事果断,不卑不亢,热血豪迈……这般了不得的女子,终于在最后一次,没能为了道义而狠下心来。
她知道所有的孽都是自己的丈夫做下,却怎么也不忍心动手杀他,只得杀了自己。
岳灵珊曾说:“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却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
岳不群对宁中则的三分温情、七分敬爱,也好似初上华山的林平之对待岳灵珊那般。
宁中则看似比岳灵珊有眼光,选了个儒雅敦厚的武林名宿,过上的是举案齐眉的闲逸生活。可叹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终于还是要面对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
叹的是等闲变却故人心,料不到的是,故人依旧摆出昔日般无懈可击的风度,好似从未改变过那般理直气壮。
事实上,消失陨灭、无影无踪的,只不过是昔日里,那段赤诚为彼此敞开心扉的,倚楼听风雨的少年时光。
【仪琳:风再大又怎样】
整个故事的关系当中,令狐冲最爱的是岳灵珊,为他付出最多的是任盈盈,但最懂他的,却是这位小尼姑仪琳。
故事开头的邂逅,便是那样的摄人心魄。
古灵精怪的小师妹岳灵珊,在客店里左等右等,却等不来大师哥。而后在衡山刘正风的家里,听得恒山派的定逸师太及泰山派的天门道人连声怪责,而后又经得一番解释,才引出了令狐冲挺身从田伯光手下救出小尼姑仪琳的义举。
记得小时候看李亚鹏版《笑傲江湖》的电视剧,起先不喜欢这个单眼皮的男人,但看到他这样一次次遍体鳞伤、而又将生死视作等闲,却端的是心驰神往。那满身血污,而又长发飘扬的青年侠士,委实令女人欲罢不能。连智勇双全的圣姑任盈盈尚且不能自拔,又何况是如儿童般纯净无邪的小仪琳?
已读了不少金庸,段誉之迂腐,杨过之神经,张无忌之软弱,胡斐之粗硬,陈家洛之狭隘……实在是难得找到一个称心男子。终于在这倒数第四部里识得了令狐大少,潇洒倜傥,而又心胸宽广。虽则金老仍为他安排了读书不多及喜欢破口大骂之类的粗俗特点,但单从潇洒来论,金庸笔下已然无人可出其右。
其实客观来说,仪琳小师妹除了秀丽绝俗、心地善良以外,并没有太多的过人之处。她倒像是萝莉版的小龙女,而又不似小龙女那般喜欢没事找事。唯一超过所有人的,大抵就是她对令狐大哥的这份相知,亦唯有她懂得他每一刻心里最牵挂谁,知道他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莫过于酒和自由。
虽则,若不是因为她,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也不至于把令狐冲害得那般惨。
但即便令狐冲没有那一身的内伤,他在师父的处心积虑下,被安排上思过崖,小师妹被林平之夺走,这内心的煎熬也好不了多少。反倒没有内伤更使他像个狼狈的弃儿,连个一蹶不振的由头都没有,更没有机会遇上圣姑任盈盈。
这样说来,故事最开头便和令狐冲纠缠不清的这位仪琳小师妹,倒不知算是令狐冲命中的劫,还是缘。
仪琳这一生拥有的那样少,不过是衡山城荒郊野外的那一刻独处,情窦初开而难自已。对着流星许愿这般少女情怀的事,竟能在最好的年华在他身边完成。恐怕从那以后,只要仰望天空,她便只看得到流星了吧。
关于令狐冲的那一点少得可怜却又珍贵如命的记忆,在她心上盘旋来去,憔悴了容颜,拉宽了衣带,令得她痴到不求一点回报,只希望可以有一点自由,可以默默地放逐这种思念。
文中这样说道: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令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大哥,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么?你许了个什么愿?”
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能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暗恋这回事还真是有意思,其实内心强大到不需要对方做出任何回应,自己总是愿意赴汤蹈火。
哪怕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想起他的一颦一笑,也足以产生一种贯通全身的甜蜜力量。
其实无论有没有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果,能够这样不求回报地喜欢一个人,已然是十分幸运。
这姑娘的可爱之处,还在于她的勇敢。无论是衡山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大会,抑或是与定静师太遭遇嵩山派暗算的崖下,她每每不顾一切地和师伯师叔辩驳起来,只因不愿听到关于令狐冲的一句坏话。这样乖巧温顺的女孩子,竟胆敢当众削师长的面子——若是换了心胸狭窄的岳不群,暗地里不一定将她恼恨成什么模样。尽管是遇上了仁厚的师长,但也足以表现出伊为意中人焕发出来的强大勇气。
最后仪琳的那一段没有得到回应的告白,感情挚诚,让令狐冲都听得痴了:“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
连金庸自己也在后记里说,结局处,任盈盈娇柔无限地说,自己一生一世和令狐冲锁在一起。她固然是求仁得仁,而令狐冲的自由天性却再次被束缚住了。
想来令狐冲大抵是射手男,而仪琳则像是巨蟹女,水象星座爱上火象星座,未必能驾驭得了对方。但这付出的感情,却委实是最温柔贴心的浇灌。
结局处对仪琳的交代略嫌草率,只说她哭闹着拒不肯当恒山派掌门人,位置便交给了仪清。至于仪琳,她那对神经兮兮的父母破镜重圆,也不一定再有多大的心思理她——而她向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她心里的那个人,和另一名女子笑傲江湖去了,她既无郭二小姐那般的勇气和表演欲,大抵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罢。
但日日替他祈求上苍赐予福祉,于她已然是最甘甜的工作。既然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苦,旁人又有什么资格替她不值呢?
央视版电视剧《笑傲江湖》,在岳灵珊逝世的时候,忽然响起了苍凉的悲歌。女人的歌声绵长悲凉,余韵悠悠,我听得心旌摇曳,却觉得最后那两句话更适合送给仪琳。
“不在其中不流泪,空山寂寞,年年岁岁。”
【任盈盈:深深爱上一种奉献的哲学】
据说,男人从来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女人——除非她自己真的太糟糕。
反正感情这回事,吃亏的永远不会是男人。
彼时的洛阳城郊,任盈盈与绿竹翁幽居避世,返影入深林,原是极波澜不惊的日子。
作为万人之上的圣姑,她一贯脾气古怪,而又性情冷漠,从不挂怀旁人好坏。这样呼风唤雨的身份,又在最好的年纪,还生得令人见之忘俗的容貌,偏生又不许人看。
这倒有些像木婉清,同样是妙龄少女遮住娇美容颜,第一个看清她容貌的人,她若不杀他,便得嫁他。
如此虚掷大好青春的圣姑任盈盈,大抵也是寂寞的。
洛阳城郊春色如许,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她又哪里甘心?
这口甜舌滑的浪子令狐冲,委实有一番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而任盈盈一开始喜欢了他,却是由于他将她当作年老婆婆,毫无保留地,向她叙述出了自己对小师妹岳灵珊的苦恋。
为什么世上这么多女人,喜欢上谁不好,单单要抢闺蜜的男友?
也是因为,别的男人虚无缥缈,测度不到有几分真心,怎么看怎么都没有安全感。而闺蜜每一次情真意切,甚至带些炫耀色彩的描述,言者无意,却往往令得听者心折——原来这男人对女朋友这样好,如果换了是我,不知他又会怎样呢?
所以说,永远不要轻易在那些有可能成为你情敌的人面前,大赞你伴侣的种种好处。
而令狐冲的魅力,却是来自于他自己满腔真诚的叙述。
坐在帘后的任盈盈,恐怕也禁不住在想:他对他小师妹这般一往情深,不知道如果见了我的真容,会有怎样的发展呢?
女人对爱情就是这般飞蛾扑火,一旦开始胡思乱想了,就很难再停得下来。
这样的心情,暗恋过的女生应该最是懂得。明明不停地告诉自己,他那举动只是寻常,绝非有其他的意图。但偏偏又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思量,他刚才为什么要看我那一眼?如果我再走近一步,如果我也对他笑一下,他会不会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这样的念头一旦停不下来,下一步,便是陷入无边无际的漫长思念了。
任盈盈对令狐冲这般尽心尽力,屡次在生死关头,拼得自己狼狈不堪,豁出性命也只希望求得他的安好。她想起自己在日月神教中再无昔时权柄风光了,却又在转念之间心满意足起来:我已有了冲郎,还要那劳什子的权柄风光作甚?
但是,从令狐冲的视角看她,永远都是那么高贵美丽,却从来都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缥缈而遥远。
她明明比小师妹美丽聪明、善解人意十倍有余,但他偏偏就是没有办法。
令狐冲对任盈盈的不爱,也是我们这么爱他的原因。
感情原本就不是利益的等价交换,做得到趋利避害的,也便不是真情实意了。好比自家的父母再怎么穷苦无能,但谁也不能抛下不管,出去将那些素昧平生的富翁拜为父母吧?
所以陈家洛见到香香公主便忘了霍青桐,可憎;段誉见到王语嫣便忘了木婉清,可恶;那杨过见到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倒是没有变心,但他心心念念的,亦不过是:我姑姑比她们美丽十倍,当然还是姑姑最好。
令狐冲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为之付出的。
他明知任盈盈的千般好,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一次次地抛下她,舔着脸去追着那个将自己弃若敝履的小师妹跑,甚至在与她同行之时,都忍不住东张西望,想着“不知小师妹会不会到这里来”。只因他是性情中人,像李文秀那般,即便其余的人很好很好,但自己偏不喜欢。
令狐冲说他在这世上只有任盈盈,所以怕与她也生了嫌隙,因此竟按捺住自己,不再追上岳灵珊。
而任盈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屡次不顾旁人目光,出手救助岳灵珊,又与他一同驱车,披星戴月地追赶,只说是,不希望他有遗憾。
她明知令狐冲有意被岳灵珊刺伤,又明知他一颗心都随着岳灵珊跑了老远,自己还可以心满意足地依偎着他,想象着二人到年老之时耳聋眼花,仍可以在山村小屋里打情骂俏,默默地,雪白脸颊都为之泛起红云。
最后令狐冲跟盈盈在一起,为的不是自己,而是盈盈。
他只是知道对她无以为报,他可以对她说出那样多好听的情话,可以让天下英雄都以为他对她一往情深——但最难欺骗的,是自己的心。金庸的描写寥寥几笔,却很是细腻:令狐冲见了小师妹,总是口讷神呆,每每的词不达意。但“面对盈盈,他马上就聪明起来了”。
所以说永远不要相信那些,在你面前游刃有余的男人。
他进退有据,甜言蜜语不假思索,只因他是在跟你调情,而并非对你动情。
但故事的结局,对任盈盈来说,已经是最不可思议的幸福了。她握住令狐冲的手的时候,“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暖烘烘的,一颗心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
令狐冲用调情的口吻跟她说,希望一直叫她“婆婆”,六十年地这样叫下去,叫得她真的成了婆婆。
她便也觉得,如果真的可以这样被他叫一辈子,当真做神仙也不如。
令狐冲没办法对她付出完整的感情,便只好付出完整的自己。而任盈盈在夜晚偷听林平之与岳灵珊对话时,曾自鸣得意地对岳灵珊想着:冲郎过去对你好,现下可是对我最好了。
但愿任盈盈真的可以一直这样相信下去。
九把刀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说过一句:喜欢对的人,身上会发光。
她最爱的,亦只是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自己。
其实一个人,为所爱的人做过的,所有可称之为浪漫的事——到头来,感动得最深的人,都只是自己而已。
【曲洋、刘正风:枉入红尘若许年】
如果没有一个意气相投的人与你一起分享,那么几千几万年的时光,自己的存在都只是虚无。
好比剑魔独孤求败,成就了一个风清扬,成就了一个令狐冲,还曾成就过一个神雕大侠杨过。但茫茫苍穹,他既没有真爱相伴,亦没有找到一个棋逢敌手的人,空自老死山中,倒确然是人如其名,乃天下最孤独的人了。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又有“相见恨晚”一词。恐怕在真正的知音出现之前,大家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等滋味。
惟有遇上了,才会蓦然发现,从前数十年的人生,因为没有那个人的存在,而根本无足轻重。
往后的时光也只是因为那个人,才会在想象中绽放出不可思议的绚烂。
稳坐衡山派第二把交椅的刘正风,套用金庸的话来说,就是在权力斗争中想要急流引退,却已然卷入纷争,身不由己。
由全书看来,我倒是相当喜欢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真真儿的大隐隐于市,怀抱胡琴,琴中藏有长剑,出剑迅捷而冷静,为人潇洒不羁,而又深明大义。
如果金老真的让他莫名其妙死在了华山派思过崖的山洞里,我相信太多人都不能原谅这个安排。
而出现在令狐冲和任盈盈洞房之夜的,那充满祝福的胡琴声,已然是最飘然如仙人的退场了,倒让人了却一桩遗憾。
莫大先生这般仙风道骨的人,竟成不了师弟刘正风的知己,想来两人并非同类了。
刘正风其人,怎么看还是迂腐了些。而曲洋的戏谑潇洒,加之出手救治令狐冲的不拘小节,倒可以看出是个风流人物。这二人倒并非十分的性子相投,只是成了知音,其他不合的地方都可以忽略不计。
曲洋也委实是个好人,单看他从刘府救走刘正风,伸手发暗器,不仅没淬毒,还惟恐真的伤了人,便足见其慈悲心肠。
只可惜天下之大,左冷禅野心之盛,竟容不下一对至交好友的退隐。
不过临终之前的那一曲笑傲江湖,那般的声震旷野,而又为曲谱找到了传人,想来他们的这一生是再无遗憾的了。
其实相守时日不在深浅,而在于是否将快乐与投契发挥到了极致。
比起寂寥半生、难觅知音的莫大先生和独孤求败,甚至于仙风道骨的华山派前辈风清扬,这刘曲二人已是十分走运。书中倒还有一对这样的人,却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虽则匪夷所思,且这位莲弟的真心十分难测,但东方不败的那一份殒身不恤的爱情,却是辉煌灿烂。他那般羡慕任盈盈的女儿身,恐怕,练成《葵花宝典》之后的东方教主,常自回想起自己过去的须眉时日,亦会觉得从前枉自为人了吧。
我总相信,只有走对了路、遇对了人,才能令得自己全身散发出光彩。
之前经历了那么长那么久无关轻重的铺垫,只因某一时刻的相遇与恍然,才令得自己骤然绽放,从此以后,每天早晨醒来,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我期待这样的相遇。
否则,岂不是白白在这红尘里,耽了一生的时光?
【令狐冲:我亲爱的偏执狂】
金庸笔下最美的武功是什么?
杨过的美女剑法?
小龙女的玉女心经?
黄蓉的逍遥游掌法?
黄药师的玉箫剑法?
窃以为皆不然,美女剑法颇显小家子气,玉女心经那剥光了练的武功有悖礼法,还让那两个贼道有机可乘。黄蓉一贯不下功夫学武,而桃花岛的武功美则美矣,却少了一分人间烟火气,好似只应在世外桃源那样的地方,才得一见。
最美好,又最动人心弦的武功,应当是令狐冲和岳灵珊耳鬓厮磨之时,共创的那一套“冲灵剑法”。
当时少林寺对峙,令狐冲陡然现身帮助任我行,岳不群便使出了几招冲灵剑法来,扰得他心神不宁,面红如火,独孤九剑全然乱了章法。旁人看到这平庸剑法的威力,只觉得莫名其妙——惟独岳不群、宁中则和令狐冲自己,才知道这当中的奥妙。
后来嵩山大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令狐冲和岳灵珊比剑,又完完整整地使了一次冲灵剑法。
青梅如豆,柳叶似眉,雾中初见,雨后乍逢……每一个招式的名字,端的是郎情妾意。岳灵珊少年懵懂也罢了,令狐冲大了她七八岁,自然知道其中意味,也难怪他失恋之后那么久都无法释怀。
那一招石破天惊般的“同生共死”,眼看着两人都要手刃了对方,却不料剑尖在空中相撞,继而剑身弯曲,激出火花来。
即便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使出来也还是如昔日般的默契。
那一瞬间,岳灵珊恍惚觉得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过去,自己和大师兄在华山绝顶上四处游玩、共创剑法,从不曾遇上那位俊俏容颜蛇蝎心肠的林君,也没有那许许多多的卑微和委屈。
而令狐冲,亦足以忘记仪琳小师妹和任大小姐的温存,眼里只有一片天地,茫茫天地间只有岳灵珊一人。
这段文字的浪漫令我心折,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只是唏嘘。
即便岳灵珊知道了大师哥的千般好,终究还是对林平之抛不开放不下。而令狐冲身负绝世美人舍身相救的大恩,却亦无法放低心中留给小师妹的那个位置。
结局处,令狐冲携了任盈盈的手,许下一生一世。最后的文字是任盈盈回眸一笑,娇柔无限。然而如果此时响起背景音乐,我想到的却是陈绮贞的那一句:“其实你很悲伤,这很寻常,我亲爱的偏执狂。”
他的世界早在岳灵珊死去的那一刻,便跟着死了。而后,只因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恩情和期望,所以不能轻易颓废。
他牵起任盈盈的手,全然是为了她,顶多有半分才是为了自己。
笑傲江湖,如此完美的四个字,竟是金庸笔下最为潇洒圆满的结尾。其实世间哪有那样的完美?纵然是齐眉举案,空对着这一抹超凡脱俗的晶莹雪,到底还是意难平。
其实不止是令狐冲,更有名字潇洒狂放得令人倾慕的任我行、向问天,谁不是为了一个荒谬的执着,不惜成本地自苦?
还有原本已然权势熏天的五岳盟主左冷禅,家庭美满的君子剑岳不群……
那些人不满足现有的东西,想伸手去拿更好的,才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堂堂五岳剑派,竟而毁在了左冷禅和岳不群清除异己的斗争当中。而好好的日月神教,叫杨莲亭弄得乌烟瘴气,复又成了任我行实现权势梦想的工具。
任我行啊任我行,这样潇洒的名字,不该配上结局处那般不自由的灵魂。
倒是向问天这人聪明冷静,进不骄退不馁,才配得起令狐冲这样的结义兄弟。金老将日月神教教主的位置送了给他,也算是不负此君。
说到底,惟独倒是这男主角令狐冲。
他是金庸笔下最渴望自由、不受原则束缚的男主角,却从开头伤到结尾,一路都是苟延残喘、狼狈不堪,即便是学会了一套了不得的独孤九剑,亦没有靠它称霸武林。人家郭靖成了世人仰慕的郭大侠,张无忌成了万人之上的张教主,表演欲旺盛的杨过更是玩起了退隐,一面又把“神雕大侠”的名号打得十分响亮。
单单令狐冲,做到的最高成就亦无非是个恒山派掌门人,统领着一群尼姑,没来由的被江湖人士笑了好长时间,付出良多却回报甚微,而后索性携美归隐。
即便到了最后,他所牵到的,亦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个人的手。
心里还是有不甘愿吧?
但即便不甘,复又如何呢?
他既不是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亦不是得陇望蜀的宵小之辈。这一生能过成这样,得到如此结局,他就算有所遗憾,也还是会笑呵呵地接受,并且让身边的人都比他开心十倍。
他便是这样的人,苦的涩的自己默默咽下,吐出来的每一丝气息,都必然是令人愉悦的。
就让你抱着一盆永远不会开花的仙人掌,独自思量,独自微笑。即使世上的人不懂你,但他们,一定都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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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绝大多数人一样,《笑傲江湖》最让我感动感慨的一段,便是岳灵珊对林平之的苦恋。
小师妹历来被人诟病的一点,是她的“水性”。令狐冲在思过崖上待了不到一年,还没下来,岳灵珊的一颗心便转而给了新来的小师弟林平之,连一向开朗可亲的六猴儿都瞧得不顺眼,屡次替大师哥找小林子的茬儿,只是替大师哥不忿,想提醒他规矩些。
岳灵珊固然是情真意切,但林平之的攀附,从后文看来,倒未必是出自真情了。
当时令狐冲身受重伤,朝不虑夕,小师妹却和林平之两小无猜起来,这读来让人愤懑。然而即便是在“变心”的前提下,单纯良善的岳灵珊仍然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偷了父亲的《紫霞秘籍》,星夜兼程地回到危机四伏的华山,只为治好这位大师哥的内伤。
而后与嵩山派的人对峙之时,岳灵珊屡次脱口唤出“大师哥”,又想把佩剑抛去借令狐冲御敌,处处可见其天真无邪的可爱。
不管大家多不忿儿都好,这小师妹岳灵珊,的的确确是个好姑娘。
仔细看来,小师妹倒不是水性杨花变了心,而是弃下两小无嫌猜的情谊,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命中注定的那份吸引力。
“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令狐冲自己也知道,他是个浮滑浪子,怎比得上林师弟那份,与师父岳不群相似的,不动声色的君子风度?
岳灵珊自小受父母的熏陶,父亲那样的男人恐怕是她最向往和倾慕的了。在俊美的林平之出现之前,潇洒倜傥的大师哥原本与她年貌相当,亦是好的选择。当是时,整座华山只她一个小公主,她是华山派掌门人夫妇的掌上明珠,更是各位师兄师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女人一旦爱了,便心甘情愿地卑微下去。
其他人的万般顺从宠爱,亦不及那人似是而非的一抹余光。
到最后,所有真相碎裂在她面前。却原来,谦谦君子般的父亲和情郎,竟全都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
我原觉得男人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慕容复在少林寺被段誉的六脉神剑袭击得蓬头垢面,又被萧峰大力一掷远远摔在地上。其时旁观者当中,不仅有慕容公子急切想要收服的天下英雄,更有一心痴恋他的表妹王语嫣。
慕容复羞惭得拔剑自刎,想来也是无颜面对自己的狼狈。
而林平之,从故事开头这般锦衣华服的玉面少年,满腔热血,赤诚后生,结尾处因练剑自宫而无法与妻子圆房。这般天壤之别,比之风雅脱俗的翩翩公子慕容复,于少林寺大战中一败涂地,恐怕是狼狈难堪了十倍有余。
当时少室山上,王语嫣见到表哥被击败而又出手偷袭,却不似其他人那般惊叹讶异,甚至乎鄙夷其为人。她只是心疼表哥,迭声恳求段公子手下留情。
此时的岳灵珊,得知了丈夫不男不女的身体现状,震惊悲伤之余,却仍是坚贞不渝:“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
可是,她不过说了一句“你的身世甚是可怜”,便被他残暴地推下了车,打断了这般深情的一番表白。
此处足见,林平之比慕容复更加无情无义。
也难怪,慕容公子不过是胸怀一统天下的志向,而这位林少爷,却是身负血海深仇,更受不了来自女人的怜悯。
不知道林平之,到底有没有为岳灵珊付出过一丝真心呢?
其时,岳不群还是儒雅高尚的谦谦君子,林平之还是受尽凌辱的落魄贵公子。他诚心诚意地叩头拜师,一上华山便博得了岳灵珊的倾心,二人携手同游,她教他练剑,他教她唱家乡的小曲,这又何曾不是美好的两小无猜?
或许他对岳灵珊的感情,就好似故事开头的岳灵珊对令狐冲。未尝没有过真心实意,但不过是受到对方热情感化,而产生的一些相类的物理变化。一旦更重视的事情出现在面前,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
但即便林平之不曾全心全意,于岳灵珊,这俊美少年的一点眷顾已然如此抛不开放不下,更何况举家上下如新妇般的热情款待,复又加上日复一日的耳鬓厮磨?
只可惜故事的终结,却是他拔剑出鞘,刺入了她的胸膛。
那胸膛里盛放的,不是阴谋亦不是怨恨,而是一颗不遗余力地爱着他的心。
躲在一旁的令狐冲和任盈盈冲将出来,却已然迟了一步,救不得岳灵珊的性命。
伤重不治的岳灵珊,只看着令狐冲,喃喃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
令狐冲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能立时将林平之千刀万剐。此时,却听得命在顷刻的岳灵珊,声音微弱却又态度坚决地,恳求他答应她最后一个要求。
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这一段,金大师渲染得极其细腻,催人泪下。
“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
人总是这样贱,且又这样犯贱。
好比林平之明知岳灵珊会对他不离不弃,所以攻击余沧海时,任由青城派的人对妻子大加折辱,只一心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大计。好比岳灵珊,明知道这大师哥“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却偏生忍心提出这样为难他的恳求。
临终时的岳灵珊,听得大师哥答应好好照顾林平之,终于开心地唱起了歌。
她仍是如同昔日般,华山绝顶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师妹,喜欢撅着嘴巴闹别扭,却又很容易被哄得开心。
她唱的是那首福建山歌,“姊妹,上山采茶去”,却是回忆起了昔年与林平之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时刻。原来爱情是这样又苦又甜的玩意儿,他伤得她流泪,刺得她流血,却怎样也抹杀不了最初赐予过她的那一点点甜蜜,仍旧能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微笑着回想起来,满心都是温暖幸福。
小师妹死去的那一刻,“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在令狐冲的爱情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岳灵珊。
那任盈盈再美再好再一往情深,却怎么也不是他最想要的。
任盈盈愿意听令狐冲的情话,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与他十指相扣,瞬间老去。而令狐冲的世界,却早在岳灵珊死去的那一刻,也跟着死去了。
可憎的林平之,即便不像初识岳灵珊时那般处处依从,只需他多一点的耐心和仁慈,或许他们的结局也不必这样千疮百孔。
曾经手无缚鸡之力,却胆敢在窗外大喊“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以此救了令狐冲一命的血性少年,后来遇上的灭门之恨、暗算之仇、步步为营的自保和算计,却早已不再是故事开头的那个林少镖头了。
最后的林平之成了残废,被令狐冲以“照顾”的名义,强制幽居在西湖梅庄里,大抵是怨恨终老了。
也不知,他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雪白肌肤,巧笑倩兮的岳师姐。
如果他不是那么急躁地把她推下车,听她把话说完,也许会为那幸福的眷顾,稍微融化一些内心的坚冰呢?
【宁中则: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记得不戒和尚说,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如桃谷六仙那般由小吵到大,却是六兄弟相亲相爱,生死与共。
令狐冲和岳灵珊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以及形成三观最重要的少年时期,见到的是一对永远不曾吵架的模范夫妻。
岳不群和宁中则这对举案齐眉的夫妻榜样,也在潜移默化当中,为令狐冲他们师兄妹的感情,委实增色了不少。
那被困在西湖梅庄地牢里的任我行,见到自称名叫风二中的令狐冲,说起华山派,他所欣赏的也惟有风清扬老前辈,和“宁中则这个小姑娘”,还感叹她明珠暗投,怎么就嫁了岳不群这个伪君子。
当是时,君子剑岳不群,还是武林同道竞相交结的武学大师,倒少有人对他这般不敬。
都说只有女人才能看出谁是真正的婊子,那么同理,惟有男人看男人,才见得精准毒辣。
可惜的是宁中则这般才貌双全的烈性女侠,真真儿的宝钗蒙尘,所嫁非人。但于她自己,这样多年的耳鬓厮磨,而又于人前人后得足了温存和颜面,倒未必是可惜。
女人陷入爱情,总是容易将对方越看越美好。如鲁迅笔下的涓生和子君,一开始她在他眼里是矜贵的大小姐,而他不过是个住在旅馆里的穷酸文人。后来她暗合双鬟逐君去,他却越看她越不顺眼,更受不了的是她替他照顾着生活起居、做着粗活,却又那样的幸福红润,“竟胖了起来”。
岳不群少年时,大抵也是对这位师妹处处依从,温言款款。待到那般烈性的宁中则被收服之后,他看到的她未必仍如昔日那般完美,但他再多的不是,在她眼里,却皆成了好。
林平之到最后恨毒了岳不群,但于宁中则,仍是不失尊敬地称一句“师娘”。岳灵珊也曾疑心大师哥偷了林平之的剑谱,而“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待人真诚,处事果断,不卑不亢,热血豪迈……这般了不得的女子,终于在最后一次,没能为了道义而狠下心来。
她知道所有的孽都是自己的丈夫做下,却怎么也不忍心动手杀他,只得杀了自己。
岳灵珊曾说:“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却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
岳不群对宁中则的三分温情、七分敬爱,也好似初上华山的林平之对待岳灵珊那般。
宁中则看似比岳灵珊有眼光,选了个儒雅敦厚的武林名宿,过上的是举案齐眉的闲逸生活。可叹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终于还是要面对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
叹的是等闲变却故人心,料不到的是,故人依旧摆出昔日般无懈可击的风度,好似从未改变过那般理直气壮。
事实上,消失陨灭、无影无踪的,只不过是昔日里,那段赤诚为彼此敞开心扉的,倚楼听风雨的少年时光。
【仪琳:风再大又怎样】
整个故事的关系当中,令狐冲最爱的是岳灵珊,为他付出最多的是任盈盈,但最懂他的,却是这位小尼姑仪琳。
故事开头的邂逅,便是那样的摄人心魄。
古灵精怪的小师妹岳灵珊,在客店里左等右等,却等不来大师哥。而后在衡山刘正风的家里,听得恒山派的定逸师太及泰山派的天门道人连声怪责,而后又经得一番解释,才引出了令狐冲挺身从田伯光手下救出小尼姑仪琳的义举。
记得小时候看李亚鹏版《笑傲江湖》的电视剧,起先不喜欢这个单眼皮的男人,但看到他这样一次次遍体鳞伤、而又将生死视作等闲,却端的是心驰神往。那满身血污,而又长发飘扬的青年侠士,委实令女人欲罢不能。连智勇双全的圣姑任盈盈尚且不能自拔,又何况是如儿童般纯净无邪的小仪琳?
已读了不少金庸,段誉之迂腐,杨过之神经,张无忌之软弱,胡斐之粗硬,陈家洛之狭隘……实在是难得找到一个称心男子。终于在这倒数第四部里识得了令狐大少,潇洒倜傥,而又心胸宽广。虽则金老仍为他安排了读书不多及喜欢破口大骂之类的粗俗特点,但单从潇洒来论,金庸笔下已然无人可出其右。
其实客观来说,仪琳小师妹除了秀丽绝俗、心地善良以外,并没有太多的过人之处。她倒像是萝莉版的小龙女,而又不似小龙女那般喜欢没事找事。唯一超过所有人的,大抵就是她对令狐大哥的这份相知,亦唯有她懂得他每一刻心里最牵挂谁,知道他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莫过于酒和自由。
虽则,若不是因为她,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也不至于把令狐冲害得那般惨。
但即便令狐冲没有那一身的内伤,他在师父的处心积虑下,被安排上思过崖,小师妹被林平之夺走,这内心的煎熬也好不了多少。反倒没有内伤更使他像个狼狈的弃儿,连个一蹶不振的由头都没有,更没有机会遇上圣姑任盈盈。
这样说来,故事最开头便和令狐冲纠缠不清的这位仪琳小师妹,倒不知算是令狐冲命中的劫,还是缘。
仪琳这一生拥有的那样少,不过是衡山城荒郊野外的那一刻独处,情窦初开而难自已。对着流星许愿这般少女情怀的事,竟能在最好的年华在他身边完成。恐怕从那以后,只要仰望天空,她便只看得到流星了吧。
关于令狐冲的那一点少得可怜却又珍贵如命的记忆,在她心上盘旋来去,憔悴了容颜,拉宽了衣带,令得她痴到不求一点回报,只希望可以有一点自由,可以默默地放逐这种思念。
文中这样说道: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令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大哥,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么?你许了个什么愿?”
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能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暗恋这回事还真是有意思,其实内心强大到不需要对方做出任何回应,自己总是愿意赴汤蹈火。
哪怕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想起他的一颦一笑,也足以产生一种贯通全身的甜蜜力量。
其实无论有没有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果,能够这样不求回报地喜欢一个人,已然是十分幸运。
这姑娘的可爱之处,还在于她的勇敢。无论是衡山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大会,抑或是与定静师太遭遇嵩山派暗算的崖下,她每每不顾一切地和师伯师叔辩驳起来,只因不愿听到关于令狐冲的一句坏话。这样乖巧温顺的女孩子,竟胆敢当众削师长的面子——若是换了心胸狭窄的岳不群,暗地里不一定将她恼恨成什么模样。尽管是遇上了仁厚的师长,但也足以表现出伊为意中人焕发出来的强大勇气。
最后仪琳的那一段没有得到回应的告白,感情挚诚,让令狐冲都听得痴了:“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
连金庸自己也在后记里说,结局处,任盈盈娇柔无限地说,自己一生一世和令狐冲锁在一起。她固然是求仁得仁,而令狐冲的自由天性却再次被束缚住了。
想来令狐冲大抵是射手男,而仪琳则像是巨蟹女,水象星座爱上火象星座,未必能驾驭得了对方。但这付出的感情,却委实是最温柔贴心的浇灌。
结局处对仪琳的交代略嫌草率,只说她哭闹着拒不肯当恒山派掌门人,位置便交给了仪清。至于仪琳,她那对神经兮兮的父母破镜重圆,也不一定再有多大的心思理她——而她向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她心里的那个人,和另一名女子笑傲江湖去了,她既无郭二小姐那般的勇气和表演欲,大抵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罢。
但日日替他祈求上苍赐予福祉,于她已然是最甘甜的工作。既然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苦,旁人又有什么资格替她不值呢?
央视版电视剧《笑傲江湖》,在岳灵珊逝世的时候,忽然响起了苍凉的悲歌。女人的歌声绵长悲凉,余韵悠悠,我听得心旌摇曳,却觉得最后那两句话更适合送给仪琳。
“不在其中不流泪,空山寂寞,年年岁岁。”
【任盈盈:深深爱上一种奉献的哲学】
据说,男人从来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女人——除非她自己真的太糟糕。
反正感情这回事,吃亏的永远不会是男人。
彼时的洛阳城郊,任盈盈与绿竹翁幽居避世,返影入深林,原是极波澜不惊的日子。
作为万人之上的圣姑,她一贯脾气古怪,而又性情冷漠,从不挂怀旁人好坏。这样呼风唤雨的身份,又在最好的年纪,还生得令人见之忘俗的容貌,偏生又不许人看。
这倒有些像木婉清,同样是妙龄少女遮住娇美容颜,第一个看清她容貌的人,她若不杀他,便得嫁他。
如此虚掷大好青春的圣姑任盈盈,大抵也是寂寞的。
洛阳城郊春色如许,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她又哪里甘心?
这口甜舌滑的浪子令狐冲,委实有一番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而任盈盈一开始喜欢了他,却是由于他将她当作年老婆婆,毫无保留地,向她叙述出了自己对小师妹岳灵珊的苦恋。
为什么世上这么多女人,喜欢上谁不好,单单要抢闺蜜的男友?
也是因为,别的男人虚无缥缈,测度不到有几分真心,怎么看怎么都没有安全感。而闺蜜每一次情真意切,甚至带些炫耀色彩的描述,言者无意,却往往令得听者心折——原来这男人对女朋友这样好,如果换了是我,不知他又会怎样呢?
所以说,永远不要轻易在那些有可能成为你情敌的人面前,大赞你伴侣的种种好处。
而令狐冲的魅力,却是来自于他自己满腔真诚的叙述。
坐在帘后的任盈盈,恐怕也禁不住在想:他对他小师妹这般一往情深,不知道如果见了我的真容,会有怎样的发展呢?
女人对爱情就是这般飞蛾扑火,一旦开始胡思乱想了,就很难再停得下来。
这样的心情,暗恋过的女生应该最是懂得。明明不停地告诉自己,他那举动只是寻常,绝非有其他的意图。但偏偏又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思量,他刚才为什么要看我那一眼?如果我再走近一步,如果我也对他笑一下,他会不会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这样的念头一旦停不下来,下一步,便是陷入无边无际的漫长思念了。
任盈盈对令狐冲这般尽心尽力,屡次在生死关头,拼得自己狼狈不堪,豁出性命也只希望求得他的安好。她想起自己在日月神教中再无昔时权柄风光了,却又在转念之间心满意足起来:我已有了冲郎,还要那劳什子的权柄风光作甚?
但是,从令狐冲的视角看她,永远都是那么高贵美丽,却从来都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缥缈而遥远。
她明明比小师妹美丽聪明、善解人意十倍有余,但他偏偏就是没有办法。
令狐冲对任盈盈的不爱,也是我们这么爱他的原因。
感情原本就不是利益的等价交换,做得到趋利避害的,也便不是真情实意了。好比自家的父母再怎么穷苦无能,但谁也不能抛下不管,出去将那些素昧平生的富翁拜为父母吧?
所以陈家洛见到香香公主便忘了霍青桐,可憎;段誉见到王语嫣便忘了木婉清,可恶;那杨过见到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倒是没有变心,但他心心念念的,亦不过是:我姑姑比她们美丽十倍,当然还是姑姑最好。
令狐冲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为之付出的。
他明知任盈盈的千般好,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一次次地抛下她,舔着脸去追着那个将自己弃若敝履的小师妹跑,甚至在与她同行之时,都忍不住东张西望,想着“不知小师妹会不会到这里来”。只因他是性情中人,像李文秀那般,即便其余的人很好很好,但自己偏不喜欢。
令狐冲说他在这世上只有任盈盈,所以怕与她也生了嫌隙,因此竟按捺住自己,不再追上岳灵珊。
而任盈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屡次不顾旁人目光,出手救助岳灵珊,又与他一同驱车,披星戴月地追赶,只说是,不希望他有遗憾。
她明知令狐冲有意被岳灵珊刺伤,又明知他一颗心都随着岳灵珊跑了老远,自己还可以心满意足地依偎着他,想象着二人到年老之时耳聋眼花,仍可以在山村小屋里打情骂俏,默默地,雪白脸颊都为之泛起红云。
最后令狐冲跟盈盈在一起,为的不是自己,而是盈盈。
他只是知道对她无以为报,他可以对她说出那样多好听的情话,可以让天下英雄都以为他对她一往情深——但最难欺骗的,是自己的心。金庸的描写寥寥几笔,却很是细腻:令狐冲见了小师妹,总是口讷神呆,每每的词不达意。但“面对盈盈,他马上就聪明起来了”。
所以说永远不要相信那些,在你面前游刃有余的男人。
他进退有据,甜言蜜语不假思索,只因他是在跟你调情,而并非对你动情。
但故事的结局,对任盈盈来说,已经是最不可思议的幸福了。她握住令狐冲的手的时候,“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暖烘烘的,一颗心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
令狐冲用调情的口吻跟她说,希望一直叫她“婆婆”,六十年地这样叫下去,叫得她真的成了婆婆。
她便也觉得,如果真的可以这样被他叫一辈子,当真做神仙也不如。
令狐冲没办法对她付出完整的感情,便只好付出完整的自己。而任盈盈在夜晚偷听林平之与岳灵珊对话时,曾自鸣得意地对岳灵珊想着:冲郎过去对你好,现下可是对我最好了。
但愿任盈盈真的可以一直这样相信下去。
九把刀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说过一句:喜欢对的人,身上会发光。
她最爱的,亦只是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自己。
其实一个人,为所爱的人做过的,所有可称之为浪漫的事——到头来,感动得最深的人,都只是自己而已。
【曲洋、刘正风:枉入红尘若许年】
如果没有一个意气相投的人与你一起分享,那么几千几万年的时光,自己的存在都只是虚无。
好比剑魔独孤求败,成就了一个风清扬,成就了一个令狐冲,还曾成就过一个神雕大侠杨过。但茫茫苍穹,他既没有真爱相伴,亦没有找到一个棋逢敌手的人,空自老死山中,倒确然是人如其名,乃天下最孤独的人了。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又有“相见恨晚”一词。恐怕在真正的知音出现之前,大家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等滋味。
惟有遇上了,才会蓦然发现,从前数十年的人生,因为没有那个人的存在,而根本无足轻重。
往后的时光也只是因为那个人,才会在想象中绽放出不可思议的绚烂。
稳坐衡山派第二把交椅的刘正风,套用金庸的话来说,就是在权力斗争中想要急流引退,却已然卷入纷争,身不由己。
由全书看来,我倒是相当喜欢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真真儿的大隐隐于市,怀抱胡琴,琴中藏有长剑,出剑迅捷而冷静,为人潇洒不羁,而又深明大义。
如果金老真的让他莫名其妙死在了华山派思过崖的山洞里,我相信太多人都不能原谅这个安排。
而出现在令狐冲和任盈盈洞房之夜的,那充满祝福的胡琴声,已然是最飘然如仙人的退场了,倒让人了却一桩遗憾。
莫大先生这般仙风道骨的人,竟成不了师弟刘正风的知己,想来两人并非同类了。
刘正风其人,怎么看还是迂腐了些。而曲洋的戏谑潇洒,加之出手救治令狐冲的不拘小节,倒可以看出是个风流人物。这二人倒并非十分的性子相投,只是成了知音,其他不合的地方都可以忽略不计。
曲洋也委实是个好人,单看他从刘府救走刘正风,伸手发暗器,不仅没淬毒,还惟恐真的伤了人,便足见其慈悲心肠。
只可惜天下之大,左冷禅野心之盛,竟容不下一对至交好友的退隐。
不过临终之前的那一曲笑傲江湖,那般的声震旷野,而又为曲谱找到了传人,想来他们的这一生是再无遗憾的了。
其实相守时日不在深浅,而在于是否将快乐与投契发挥到了极致。
比起寂寥半生、难觅知音的莫大先生和独孤求败,甚至于仙风道骨的华山派前辈风清扬,这刘曲二人已是十分走运。书中倒还有一对这样的人,却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虽则匪夷所思,且这位莲弟的真心十分难测,但东方不败的那一份殒身不恤的爱情,却是辉煌灿烂。他那般羡慕任盈盈的女儿身,恐怕,练成《葵花宝典》之后的东方教主,常自回想起自己过去的须眉时日,亦会觉得从前枉自为人了吧。
我总相信,只有走对了路、遇对了人,才能令得自己全身散发出光彩。
之前经历了那么长那么久无关轻重的铺垫,只因某一时刻的相遇与恍然,才令得自己骤然绽放,从此以后,每天早晨醒来,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我期待这样的相遇。
否则,岂不是白白在这红尘里,耽了一生的时光?
【令狐冲:我亲爱的偏执狂】
金庸笔下最美的武功是什么?
杨过的美女剑法?
小龙女的玉女心经?
黄蓉的逍遥游掌法?
黄药师的玉箫剑法?
窃以为皆不然,美女剑法颇显小家子气,玉女心经那剥光了练的武功有悖礼法,还让那两个贼道有机可乘。黄蓉一贯不下功夫学武,而桃花岛的武功美则美矣,却少了一分人间烟火气,好似只应在世外桃源那样的地方,才得一见。
最美好,又最动人心弦的武功,应当是令狐冲和岳灵珊耳鬓厮磨之时,共创的那一套“冲灵剑法”。
当时少林寺对峙,令狐冲陡然现身帮助任我行,岳不群便使出了几招冲灵剑法来,扰得他心神不宁,面红如火,独孤九剑全然乱了章法。旁人看到这平庸剑法的威力,只觉得莫名其妙——惟独岳不群、宁中则和令狐冲自己,才知道这当中的奥妙。
后来嵩山大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令狐冲和岳灵珊比剑,又完完整整地使了一次冲灵剑法。
青梅如豆,柳叶似眉,雾中初见,雨后乍逢……每一个招式的名字,端的是郎情妾意。岳灵珊少年懵懂也罢了,令狐冲大了她七八岁,自然知道其中意味,也难怪他失恋之后那么久都无法释怀。
那一招石破天惊般的“同生共死”,眼看着两人都要手刃了对方,却不料剑尖在空中相撞,继而剑身弯曲,激出火花来。
即便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使出来也还是如昔日般的默契。
那一瞬间,岳灵珊恍惚觉得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过去,自己和大师兄在华山绝顶上四处游玩、共创剑法,从不曾遇上那位俊俏容颜蛇蝎心肠的林君,也没有那许许多多的卑微和委屈。
而令狐冲,亦足以忘记仪琳小师妹和任大小姐的温存,眼里只有一片天地,茫茫天地间只有岳灵珊一人。
这段文字的浪漫令我心折,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只是唏嘘。
即便岳灵珊知道了大师哥的千般好,终究还是对林平之抛不开放不下。而令狐冲身负绝世美人舍身相救的大恩,却亦无法放低心中留给小师妹的那个位置。
结局处,令狐冲携了任盈盈的手,许下一生一世。最后的文字是任盈盈回眸一笑,娇柔无限。然而如果此时响起背景音乐,我想到的却是陈绮贞的那一句:“其实你很悲伤,这很寻常,我亲爱的偏执狂。”
他的世界早在岳灵珊死去的那一刻,便跟着死了。而后,只因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恩情和期望,所以不能轻易颓废。
他牵起任盈盈的手,全然是为了她,顶多有半分才是为了自己。
笑傲江湖,如此完美的四个字,竟是金庸笔下最为潇洒圆满的结尾。其实世间哪有那样的完美?纵然是齐眉举案,空对着这一抹超凡脱俗的晶莹雪,到底还是意难平。
其实不止是令狐冲,更有名字潇洒狂放得令人倾慕的任我行、向问天,谁不是为了一个荒谬的执着,不惜成本地自苦?
还有原本已然权势熏天的五岳盟主左冷禅,家庭美满的君子剑岳不群……
那些人不满足现有的东西,想伸手去拿更好的,才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堂堂五岳剑派,竟而毁在了左冷禅和岳不群清除异己的斗争当中。而好好的日月神教,叫杨莲亭弄得乌烟瘴气,复又成了任我行实现权势梦想的工具。
任我行啊任我行,这样潇洒的名字,不该配上结局处那般不自由的灵魂。
倒是向问天这人聪明冷静,进不骄退不馁,才配得起令狐冲这样的结义兄弟。金老将日月神教教主的位置送了给他,也算是不负此君。
说到底,惟独倒是这男主角令狐冲。
他是金庸笔下最渴望自由、不受原则束缚的男主角,却从开头伤到结尾,一路都是苟延残喘、狼狈不堪,即便是学会了一套了不得的独孤九剑,亦没有靠它称霸武林。人家郭靖成了世人仰慕的郭大侠,张无忌成了万人之上的张教主,表演欲旺盛的杨过更是玩起了退隐,一面又把“神雕大侠”的名号打得十分响亮。
单单令狐冲,做到的最高成就亦无非是个恒山派掌门人,统领着一群尼姑,没来由的被江湖人士笑了好长时间,付出良多却回报甚微,而后索性携美归隐。
即便到了最后,他所牵到的,亦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个人的手。
心里还是有不甘愿吧?
但即便不甘,复又如何呢?
他既不是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亦不是得陇望蜀的宵小之辈。这一生能过成这样,得到如此结局,他就算有所遗憾,也还是会笑呵呵地接受,并且让身边的人都比他开心十倍。
他便是这样的人,苦的涩的自己默默咽下,吐出来的每一丝气息,都必然是令人愉悦的。
就让你抱着一盆永远不会开花的仙人掌,独自思量,独自微笑。即使世上的人不懂你,但他们,一定都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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