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保灵的自杀式怀旧
1938年,一个糟糕一如平常的一月的早晨,45岁,有着两个孩子,身材已经开始发福的保险业务员乔治•保灵,兜里因为揣着赛马赢来的17英镑——瞒着妻子希尔达的,这一天便有了些和平常不大一样的意味。老爷车在大修,不用跑业务,去公司送了几份文件后,又取到了新假牙。口腔里装着新假牙,兜里有闲钱,用了平常不敢用的餐——好次另外一回事,抽着情有独钟的雪茄,酒也喝过了,岂止心满意足,他简直觉得焕然一新。霎那间,保灵的灵魂像是有点出窍,满街的人皆像梦游,唯他独醒。独醒的保灵看到了不远的将来:战火、硝烟、毁灭、死寂……更远的战后:凋弊、艰辛、屈辱、仇恨、标语、摧残……保灵的先知先觉感,并非全部缘自突然降临的哲学力,他经历过。保灵参加过一战,负过伤,扛过带星的肩章——做过冒牌上等人。战争也将他彻底抛离了在土生土长的镇子上开辅子、经营辅子的旧式生活。战后经过二十年的打拼,以经济和社会地位而言,他家在位于伦敦郊区的艾里斯米尔路上,处于平均水平。可是现在,对下一场战争的预见,令他黯然神伤。突然,一张“佐格国王的婚礼被推迟”的海报,或者街道上的声音,又或者马粪的气味……一发不可收拾地唤醒了他对漫长成长岁月的记忆。 怀旧的闸门一旦打开,一泄千里。承载保灵成长记忆的故乡,英格兰中南部牛津郡一个有着两千人的集镇:下宾菲尔德,一下子占据了保灵全部的精神世界,也占据了几乎整本《上来透口气》。从保灵的现实窘况,作者轻灵滑入主人公生机盎然、意趣丰饶的成长岁月,然后真的卯足了劲,让保灵一气扎回了他所怀的那个旧中。 保灵以17英镑作旅资,悄然回到了故乡。 “我踩下油门。单是想到回到下宾菲尔德,已经让我精神一振,你会了解我的感觉。上来透口气!就像大海龟划拉着到达水面,伸出鼻子,往肺里吸进一大口气,然后再沉下去与海草和八爪鱼为伍。我们全在一个垃圾箱的底层闷着气,不过我有办法到上面:回到下宾菲尔德!” 一场不虚蹈的怀旧,结果又如何呢? “下宾菲尔德在哪儿?我不是说它被摧毁了,而只是被吞掉了。” “旧镇子并没有被毁灭,它在这一处那一处还存在,只不过围绕它的是房子而不是田地。” 奥威尔关于二战前夕英国城镇化无序发展和环境污染的描写,令我无限恍惚——那分明就是今天的中国嘛。 保灵驾车缓行在陌生的熟悉之地,童年记忆中的一切皆退而成为鬼影:树篱、树、奶牛、马槽……眼见的,却是房子、房子、房子,无限扩张的粗糙的房子。“就像我同时身处两个世界,一方面,过去的东西像稀薄的肥皂泡一样闪现,另一方面,现实存在的东西在其中闪着光。”在面目全非的故乡,怀旧注定是奢侈的,徒劳的。保灵魂牵梦萦了几十年的宾菲尔德大屋后那个谁也不知道的大池塘,水被抽干了,大圆坑里堆满了罐头瓶,成了一个垃圾场。 “开车下山时,我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我(算)再也不会有这种回到过去的想法了。想重温那些童年景象有什么用?不复存在了。上来透口气!但现在是没空气了,我们身处其中的垃圾箱高到了平流层。” 恰如这样的呼应,小说在结构上,有着一个又一个完满的圆:时间、地理、人物、事物、场景、事件等等。而且往往一个高潮到达顶峰,眼见难以为继时,总能峰回路转,进入下一个圆。小说文本绸缎一般顺滑,阅读的感觉轻快曼妙,停不下来。真的很难将其和奥威尔联系在一起。在一些忍俊不禁的句子或段落处,我老要想,孙仲旭是笑着敲下这些文字的吧? 听保灵——轻度自恋的胖子,有节制的话痨——絮絮叨叨地讲述他的人生,他的调侃和洒脱,有长期的困顿和奋争作基础,是千锤百炼的产物。因此胖子保灵贫归贫,但有根基、有厚度。所以这个长着肥肉、红脸膛、戴假牙和穿着不入流衣服的中年胖子,一点不让人讨厌。“如果有人从来就是个胖子,打会走路时就被叫做‘胖子’,我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有深层的感情。”保灵不,保灵是后来慢慢变胖的,哈!“我外表是胖,但内在的我是瘦的。”瘦的内心与灵魂,呈现轻灵摇曳柔美之态——在一个胖子身上,多么动人。保灵的细腻敏感绵密繁复与纠结,随着故事的推进,纷纷脱颖而出。它们真实极了,它们构成的胖子保灵,立体、丰满、生动。 保灵在叙事中——我知道是奥威尔,夹杂着大量透彻到武断的人生感悟,当然也不乏精准犀利的妙言隽语。换个说法,小说夹叙夹议,可那些叙述和议论,均不出自奥威尔,而是出自保灵。这种将写作者融入作品中人物,再将作品中人物置于特定社会和历史环境,无论是嵌入,还是置换,奥威尔原来早早就已出神入化、水乳交融、了无不妥了。《上来透口气》中,奥威尔就是保灵,保灵就是奥威尔。一如《一九八四》中,奥威尔就是温斯顿,温斯顿就是奥威尔。 1938至1939年间,奥威尔旧病复发,去摩洛哥养病。《上来透口气》便创作于这一时期。逃出西班牙不久,奥威尔仍处于十分压抑的状态,又预感到战争即将来临,对未来充满恐惧,对命运充满不确定感,于是转而怀念起童年生活,怀念起那种虽不富裕,但平静、安全的生活来。但奥威尔又让保灵这趟怀旧之旅和自我拯救之旅,成为彻底失败的徒劳之旅,他撕毁这个仅存的慰藉的意义,杜心源在代译序中有析。他认为声誉建立在反极权政治寓言作品之上的奥威尔,通过这部《上来透口气》,展现出对整个现代社会走向“忧心忡忡的警告”,是对人类行为的全面质疑,是对整个“现代”的怀疑。 挑一些小说中令我怦然心动的叙或议,作一些不得要领的闲言碎语: “有些人在生活中的主要乐趣,就是预见生活中的大灾大难,”(P8) ——保灵针对太太希尔达的有感而发。这样的人真不少,然后整个人生没有悬念地成为一场灾难。 奥威尔有女性歧视吗?小说中的几个女人,一个比一个不堪: 一、爱尔西,保灵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一年期同居女友。可他似乎打从年轻起就不十分待见她,虽然她既美也温柔。等到中年保灵也算衣锦还乡回到下宾尔菲尔德后,某天溜达时不期而遇——那个辅垫长得呀;下笔那叫一个损呀。“她臀部的变化让人不忍多看,至于她的腰部,则是看不到了。她只是一种柔软笨重的柱形体,就像一包肉。”人家的老公也不放过,矮胖秃头也都罢了,说人家浓密姜黄的胡须,“类似滤汤网”!如果要给《上来透口气》挑败笔的话,我认为这一部分算是,至少是铺垫和渲染都过了度。虽然也知道,奥威尔是为了让失败的保灵这趟怀旧彻底失败。二、太太希尔达,“一个意志消沉、了无生气的过时中年人物。”那叫一个令人生厌,不赘述。三、希尔达的两个“肺腑之交”:威勒太太和明斯小姐,一个以占便宜为人生主业的寡妇;一个小时候被牧师父亲管教到喘不过气来的38岁的老姑娘,“悲惨的典型”,“她们聚到一起时,这仨人!” “恐惧!我们在里面沉浮,这就是我们的基本特点。”(P17) ——非常准确。恐惧与恐惧自不相同,但怕是谁都逃不掉。如果冥冥之中伸出一巨勺,说:众生,把你们的恐惧都交出来吧。勺里会出现些什么?巨无霸恐惧一定会讪笑小不点恐惧:你也配叫“恐惧”?! “往事耐人寻味,它与你片刻不离。”(P31) ——片刻不离之说应该是基于生物学,每个人的今天,都由层叠远近的“往事”构成和导致。但从当下的意识和思维讲,“往事”的地位,取决于当下。当下强,则往事弱,反之。保灵接下去也说:“多数情况下,往事并非有形可具,而只是你记着的一系列事实……然后,碰巧的一眼所见,某种声音,或者某种气味——特别后者——会将你触动,”的确。启动往事的那些大小契机既莫名又无序,但气味,真的是百发百中。说往事,躲不开怀旧,而怀旧,正是作品的一大主题。怀旧,真是最具普适性的家伙。五湖四海,历朝历代,芸芸众生,哪代不怀旧?何人不怀旧?但怀旧这个物件,早已被人们把玩成了精致的过滤器,滤掉不值得怀的旧,剩下的,却是今天不复存在的、失去的、一去不回的。比如保灵父辈的生活,那种“死神和破产之间的比赛”,自然不是保灵所要怀的旧。他怀的,是那种安稳、踏实、没有战争的生活,是那些没被砍伐的树木、清澈的河流与池塘、乡村的静谧悠然……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平和与宁静。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没钓到的鱼,”(P85) ——没统计保灵用了多少篇幅来倾诉他对钓鱼的狂热与痴情,“从八岁到十五岁,关于这段时期,我记得的主要便是钓鱼……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关于池塘、河、鱼、鱼竿、鱼钩、鱼饵、鱼线等等一切与钓鱼有关的事儿,无一不避简趋繁。为什么?保灵说了,钓鱼成了那种——旧的——世事氛围的典型代表,“一想到钓鱼,就想到不属于现代社会的一些东西。”还有,“钓鱼是战争的反面”。这就对了。奥威尔为保灵所设计的钓鱼嗜好,是最好的怀旧和反战标签。被战争阴影笼罩着的疲惫不堪的“现代”人,你有钓鱼的可能吗?既便战火稍歇,“现代化”进程导致的环境污染,有供你钓鱼的清澈河流与澄谧池塘吗?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没钓到的鱼,”又远远超越了钓鱼本身,其话中之意可以被推至最大领域。 “我十六岁生日前不久,开始对人们所说的‘真实生活’略知一二,‘真实生活’,就意味着逆人心意。”(P106) ——这又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理。 “不管你在追赶什么,别再追了!冷静下来,喘口气儿,让一点点平和渗进你的骨头里。”可保灵紧接着又说:“没用,我们不会那样做,而只会继续做着操蛋的蠢事。”您呢? (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