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张光昕《新京报》书评——《补饮之书》
《张枣随笔选》在这个盛大的夏天轻盈问世了。它的出版与其说是一次追加的秘密庆典,不如说,是诗人从他过早搭乘的那节地铁车厢里重新走了出来。为了恢复宇宙内部那个似是而非的正常编码,他要去赶赴一场与母语的约会:是啊,我又来了。永远都说不完的再见(让·科克托语)。
信奉诗歌“一句顶一万句”的诗人张枣,在生前留下的散文作品可谓凤毛麟角。直到将这个精致的选本拿在手中,翻开它黑芝麻糊色的封皮(印有张枣喜爱的梅花)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是多年前他带进中央民族大学文华楼里一丝德国烟草的迷人味道。本书中绝大多数课堂讲稿正是在这种销魂的气味中落成。这个顽皮的导师,一边骄傲地吐着烟圈,一边扬言,要撬开每一位学生刘胡兰一般紧闭的嘴,要让每个人发出自己的声音。放在他面前的那只方形的蓝色水壶沉默不语,里面装的难道是北京二锅头?
多年以后,我们这些在他眼中羞怯而执着的乖孩子,从诗人的课堂录音里整理出了它们,在这个不断丢失的时代里,我们是否在那叠迟到的文字中,挽留住了些许美好的瞬间和表情?鲁迅、闻一多、艾略特、庞德、叶芝……这些张枣随身携带的老朋友,在我们端坐的斗室里进进出出,凌空飘荡。我们清楚,一只“发甜的老虎”正安卧在我们面前,他发出不可抗拒的温柔咆哮,教会我们认识诗歌,引诱我们开口朗读,让我们“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张枣《枯坐》)。“心如狮子”的诗人,对着一张白纸发誓,他要让一册薄薄的《野草》,像啄木鸟那样掀翻新诗史的西红柿地。
那座吸入诗人气味的、凯旋门似的多孔建筑,却在另一个冬日的上午,执行了它相反的使命:它用一部从13层缓缓下降的电梯,在大雪中送走了一个头戴贝雷帽、步履蹒跚的干咳病人,一个当代中国的荷尔德林。那个消失在西门的诗人,是拐入了热气腾腾的米粉店?还是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或是折回13层,变成他信箱里那支垂首、美丽的小花?我们都不得而知。诗人劝走了护送他的人,他要将孤独和桀骜进行到底:这个必死的、矛盾的测量员,他返回了图宾根,带着他孔雀开屏般的肺。然而,所有读过张枣作品的人们和接受他启迪的学生都宁愿相信,在祖国最慵懒闲散的校园里,在北京最性感妖娆的西门小吃街上,有个孩童一直在寻找一枚丢失的“绿扣子”,那颗“永恒的小赘物”(张枣《春秋来信》)。
张枣的“绿扣子”一度溜出了他的祖国,在西洋辗转了21载光阴。“住在德国,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静雪覆路,室内映着虚白的光,人会萌生‘红泥小火炉……可饮一杯否?’的怀想。”这个对流亡曾经的赞成者和后来的腻烦者,在国外度过的若干向左漂移的岁月里,只能将孤独和酒精拥在心口,饮下千年的啤酒沫和云中的万古愁。比起那种无边的寂静,永不停息的“绿扣子”决定回到汉语的摇篮里,它终于让张枣告别孤独堡,引荐他踏上望京新城的一片快活的解放区。这个远离德意志和民大西门的京城东北角,是张枣归国后常去的地方,诗人在那重拾了他久违的热闹和午夜的补饮。
对于张枣来说,散文似乎是对诗歌的补饮。他在诗歌的终点处眺望着另一些文字:散文诗、序跋、演讲稿、课堂讲稿、访谈和译文。它们并非诗人着意为之,且体态驳杂,却在一处诗意的磁场中,被整齐地排列在满怀期待的读者面前,“从枯坐开始,到悠远里结尾”。让驻足在诗歌西门口的我们,在被废黜的红绿灯下,泅渡过秩序的斑马线,如同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到了云间,到街对面散文的奶茶店里去“喝一种/说不出口的沁甜”(张枣《枯坐》),那里满是漂亮姑娘。
这株梯子,也同时将沁甜搭进了这册令我们爱不释手的小书里,将那枚“绿扣子”招惹进来,看它如何用一种活泼、逶迤的轨迹,展示出诗人力图实现的那种“百分之三百”的精确性。这种精确性的达成,必须是补饮的结果,在酣醉中求取难得的清醒。在以诗歌为珍贵元音的张枣那里,散文是他历久不散、回味无穷的辅音——元音永恒的小赘物。它焕发着诗意巨大的繁殖力,它为我们的生命增添必要的系数和指数,它向读者绽放着娇羞而神秘的光泽,亮出张枣的浪费美学,诗人的离心之蜜。
《张枣随笔选》在他高度凝练的诗歌之外酿制了这种离心之蜜,以供我们凝神补饮。它用一种更加明晰的声音,诠释着“词就是物”、“写作就是生存”的真理,它召唤着诗人走出西门,去赶赴下一个命运的约会。他将伟大的诗歌从远方带来,留在了这片布满长椅和草坪的诗歌自治区,留在红色礼堂前的布拉格广场。在那里,一首诗可以在五分钟之内迷倒一个女孩,夜游的恶鸟会“哇”的一声从枝头逃跑,于是,“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张枣《厨师》):湘楚、巴蜀、德意志、西门、望京……诗人同时留下了毒药和解药,在宇宙内部那个似是而非的正常编码中,我们靠它们来谱写每个人的练习曲,发每个人的羊癫疯,中每个人的谶,开每个人的锁,营造每个人的拜伦和我们自己的官方。本书在优雅的离心运动中厘定了一种向心的甜:诗歌应该做点别的,做那些最要命的。
2012年5月9日,北京法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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