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兄弟谁是兄弟——武松,张青,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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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武松跟张青夫妻,真是一见如故。十字坡人肉铺里,把赤膊的二娘压在地上,恰张青赶到,喝住了。刚把孙二娘从地上放起来,他马上叫起嫂嫂,“却才冲撞,嫂嫂休怪”。孙二娘也乖觉,就道“且请伯伯里面坐地”。 ——方才孙二娘显示手段气力,武松也暗敬她是个女杰。武松身子长大,孙二娘却能“轻轻提将起来”。(二娘干活爱脱衣服,好女娘!) 之后张青自报家门,娓娓讲出“三种人不可杀”来,一大段话,眼力胸怀都暗表了,比如浑家把鲁达麻翻,他却从铁禅杖上认出英雄,救起来结拜,又比如杀坏了一个胖大头陀,说道,小人只恨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 这番话,处处合着武松胸次,令他听完了立即改颜相敬。张青那边,还是都头,小人地喊着,武松已经亲亲热热地叫上兄长,小弟了。 关系更近一层之后,张青夫妇听武松讲如何杀西门庆并嫂,“那两个欢喜不尽”——欢喜是为激赏这副手段和痛快,更显见惺惺相惜的一个“相”字。 自从武松出了柴大官人庄子,一路眼前净是腌臜人物,懦人如武大,淫人如金莲,歹人如西门,毒人如王婆,狡人如何九叔,庸人如县令,让人读着也好生气闷。污糟之气,到十字坡这才一扫而净,有了张青孙二娘,一对奇夫奇妇,出手就是奇行奇事,好教人“欢喜不尽”。 后来作者连续写了两次: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忽然感激”,写得出奇。金人瑞解法是,原本武松因为武大和金莲,对“夫妻”真是灰心失望,幸而“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好比李尔王连遭恶女虐待,愤慨得呼天抢地,幸有考狄利娅,让老王不至绝望。 (忽想,如金圣叹能把莎士比亚戏剧批一遍,那就好了。不过戏剧欠收敛,批点余地不多。) 须知,武二不是随便喊人兄长的。为映衬张青,下面又插出一个未来的泊里兄弟:施恩。 二 这个施恩,着实讨厌,出场时就包着头,络着手,立在老爹身后,一副萎靡软弱模样。名字就是他唯一本事——只会“施恩”。又没甚见识。武松稍一卖弄,抛起个青石墩子,他就跪下抱住,激动得大叫“兄长真天神也”。 这少爷胚子十足井底之蛙,不但没见过高人,也没见过恶人。一个肥胖蒋门神,就失惊打怪的,非要武松休养半年再去,这话一说,只惹人冷笑罢了。刚好有这么一比:孙猴八戒他们到了朱紫国,行者自告奋勇去寻金圣宫,国王便说,路途有三千里呢,神僧啊,待我安排些干粮,与你些盘缠,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 (武二与猴子,一个武行者,一个孙行者。) 肉眼凡胎,不识仙家手段,往往如此。或看鲁达遇到杨志,李逵遇到汤隆,见面都是要轮开禅杖朴刀,耍起铁锤斧头,互相较量些的。武二也是妙人,知道“玉环步鸳鸯脚”这种绝学,小管营估计看不懂,那就表演个简单的,唬你一唬吧。鲁达倒拔杨柳,镇住泼皮,亦与此暗合。 好玩的是,施恩这货外号叫做“金眼彪”。老觉得“金眼”是说他被欺负,吃人打得两眼乌青。 这等人,武二怎么会看得起。两人头次见面,施恩张口就叫“兄长”,自称“小弟”,十分的敬爱,但武松只称他“小管营”,自呼“小人”。后来虽厮混熟了,也不接他这个茬儿,只说“你”怎么怎么,“我”怎么怎么,亲热里带着轻蔑和俯视的姿态。 他感激施恩的情谊,心里却并不以为施恩是够资格做兄弟的人物。再说,施恩的目的也不太清白,不过是让武松替他做打手,给他出气,夺回地盘。就像太子丹对荆轲,曹操对关羽,你待我怎么好,都不能全信。 在施恩这边,一个有权势的官家子弟,与个贼配军交好,明显是纡尊。但在武松这边,虽然施恩社会地位高于自己,又极力回护结交,但从胸襟性格城府本事上来说,真连自己一个小指头都及不上。 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囚徒,可见心里并不真拿自己当囚徒,也并不以囚徒为耻。这一点,张青的观点正跟武二契合:各处犯罪流配的,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到了康熙朝,流放者众,诗人丁介两句诗,又与菜园子暗合: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 施恩与张青,正好相反。小管营是上来就不拿自己当外人。而菜园子哥小心恭敬,不轻易跟都头称兄道弟,直到认真叙齿结拜。反倒是都头一开始就倒贴上来,好一片盛情。 哪样人只当恩人待承,哪样人要当兄弟亲热,远近亲疏,武松分得非常清楚。他外表谦恭,心里其实傲气得紧(二爷其实也自恋得紧)。 可笑施恩出场时包头络手,退场时来送武松,依然包头络手,没了武松,还打回原形,仍是个受气包样儿。 告别之时,又絮叨叨的,附耳说,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这脓包岂知二郎的手段呢。区区几个公人,能奈武二何! 武松还是那个态度,又感动,又不耐烦,道:你自回去将息,我自有措置。 看施恩退场,松一口气。这怂货总算走了!不过他走之前,给武松留下冬衣鞋子,以及两只熟鹅,总算还干了点有情有趣的事儿。尤其那熟鹅,挂在枷上,着武松一点一点撕吃了。右手扯著,左手撕来只顾自吃。香啊!半夜不能看这一段,看了就免不了想去翻冰箱。多年来,总记得这两只熟鹅,后来吃到的鹅肉,又总觉得没施恩送的香。大概是因为没走在发配的路上,手又不曾被枷住吧。 三 武松别了施恩,又回去血溅了鸳鸯楼。身子困乏,棒疮又发,正凄惶无地,终于重见了亲人张青孙二娘夫妇,正跟浪子回家似的,我也替他格外亲切。 亲兄嫂和义兄嫂的文字,几乎一一对应,当初在阳谷县,武松与武大也有一次重聚,武大说的话是:我又怨你,又想你,满县人都来相欺,没人给我做主,我安不得身,只好搬家,因此便是想你处。虽然真诚,都是立不起的怂人的话。 张青则说,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写张大哥心细,心慈,思虑周密,加之一片情深。这才是个大哥的样儿。 孙二娘则将出女人的体贴来: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 等武松睡了,两口自去厨下安排饭食,“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 这真是亲人哪。在柴进处,在武大处,在施恩处,处处哪有这样一番贴肝贴肺的相待。除去贤主人,还要有个贤妇人,才有此烟火人家的温馨。 别的男人们在江湖上一腔热血地相交,好归好,失之粗疏,不管不顾的,没点“家常儿”的劲儿。武松与张青,因多了一个二娘,就多了数行暖煦绵密的针脚,犹如寒冬披棉衣,这衣还有个上好软和里子,贴身说不出的舒坦。 林冲之相遇李小二两口,庶几相似,“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此即金圣叹所谓“略犯法”。但李小二夫妻见识手段,比起张青夫妻就差远了。 二娘号母夜叉,是个半男半女的性格,不过那一半女人的角色,她当得很好,足够了。 武松天性孝悌,似乎在兄弟这个关系上特别着紧。武大还在时,他在柴进庄上跟宋江结拜了一回。可惜越重视的,偏越容易丢,后来武大不幸成了“先兄”,他又跟张青结拜。说起来,武大身矮懦弱,实在衬不上这样英武兄弟,两人里好像有一个是收养的,嫂嫂人才虽出色,心肠不好。见了张青夫妇,才觉得——这方是配得上武松的男女。这三人说起话来,才像一家人。 先丢一对亲兄嫂,后得一对义兄嫂。亲兄弟好似隔肚皮,义兄嫂反胜亲骨肉。武十回的精彩之处,一半倒由两对哥哥嫂子而来。 外面搜凶手搜得蔑刺般紧急,夫妇俩自将武二藏匿家中。三人对话,温风细雨,又说又笑。这时张青道出个计策,想让武二投鲁达去。 武松的答话很有趣: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 ——忽然倾诉起家恨来,说“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害了”,后面又紧接着说“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前面是痛惜忿恨,后面毕竟还有个哥哥,到底还是欣慰亲热。 孙二娘的手段见识,也堪算得知己,因此武松竟乐意心服做个乖弟弟。听孙二娘道,我说出来叔叔不要嗔怪。武二道:嫂嫂说的定依。 二娘聪慧,一下提起那个被放翻做馒头馅的头陀,前后文冰雪映照。 张青便温存款款地问:二哥,你心里如何?我且与你扮一扮。都是亲大哥的声口。 武二道,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 张青又负责打点盘缠。孙二娘则缝一只锦袋,装了度牒,“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 全书多处写告别送路,这一处最温馨。全因贤妇二娘。我自己没有亲哥哥,据说当弟妹的好处,是有个哥哥在上照顾指点,又有嫂子顶半个母亲。在武大那边,武松享受不着当弟弟的乐趣,在张青夫妻这里,总算都补上了。 武二与武大告别时,只是洒泪,施恩告别时,则“哭着去了”,一副小儿女软弱相。张青和二娘是豪杰人物,并无沾巾之态,只喝一声采壮行:果然好个行者! 四 义,也就是假的。姥姥说,真的打不掉,假的粘不牢。总觉得结拜这件事不怎么牢靠,让人虚得慌。贤兄啊小弟啊,就是嘴头上说说,心底其实有私。当然了,刘关张不消说,乔峰虚竹段誉不消说。比如赵云取了桂阳,桂阳太守赵范说自己跟赵云同乡,大喜,结拜,饮酒,赵范就要把自己嫂子嫁给赵云,赵云不允。赵范便有加害之意,被赵云觉察,逃脱了——刚结拜的兄弟,还热乎呢,就差点厮杀起来!红拂虬髯客结为干兄妹之际,各怀心事那就甭提了。再说到胡斐和程灵素,胡斐纯是一片私心,结拜兄妹只为堵程灵素的嘴,断了她那个念想。称兄道弟的人到了危难之际,没哪个像左伯桃羊角哀,大多还是跟“落花流水”似的(《连城诀》),既结为兄弟骨肉,就让我食汝的肉罢。 被二娘麻坏了,不及救的那个头陀,不知是怎样了得的人物,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湮没了。不光张青常常想念,我也总想起来。虬髯客跟李靖吃酒时,“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头陀生前曾有什么事迹?能让虬髯客追了十年的负心人,又有何本事,怎么个负心法?……金批:撰出一个头陀来,黄昏风雨,天黑如磐,每忆此文,心绝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