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by 西蒙娜•薇依
《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
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著
吴雅凌译
《伊利亚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人类所操纵的力量,人类被制服的力量,在力量面前人的肉身一再缩退。在诗中,人的灵魂由于与力量的关系而不停产生变化,灵魂自以为拥有力量,却被力量所牵制和蒙蔽,在自身经受的力量的迫使下屈从。那些梦想着进步使力量从此仅仅属于过往的人,大可以把这部诗当成一份档案;那些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能在人类历史的中心辨认出力量的人,则会把它视为一面最美丽最纯粹的镜子。
力量,就是把任何人变成顺服它的物。当力量施行到底时,它把人变成纯粹意义的物,因为,它把人变成一具尸体。原本有个人,但瞬息之间,不再有人。《伊利亚特》没有停止向我们展示类似的场景:
……马儿
拖带空车在战地上发出长响,
悲悼那无缺的御者。他们长眠
大地,受兀鸟的疼惜胜过爱侣。
英雄成为一件物品,拖曳在尘土中的马车之后:
……黑发
飘散两边,满脸尘土,
从前那么俊美;宙斯
容许敌人在他的故土凌辱他。
这样一幅场景的苦涩,被我们纯粹地品味着,没有任何给人鼓舞的假象来歪曲它,没有任何慰藉的不朽、任何光荣或故乡的平淡光环。
他的灵魂飞离肉身,前往哈得斯,
一边哀泣命运,雄武和青春不在。
在惨痛的对比之下,更令人心碎的是突然忆起另一个世界,却很快地模糊了,那遥远而不稳定的世界,关乎和平与家人的世界,每个人在身边的人眼里是最重要的人。
她才刚吩咐秀发的侍女们在屋内
把大三角鼎架到火上,好让
赫克托尔从战场归来洗个热水澡。
天真的女人呵!她不知道再也没有热水澡了,
明眸的雅典娜让他死在阿喀琉斯手下。
当然,那不幸的人,他不再可能洗热水澡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整部《伊利亚特》均在远离热水澡。人类的全部生命几乎总在远离热水澡之中度过。
杀人的力量是一种粗浅而赤裸的力量形式。过程越是繁复,结果越是惊人,这是另一种力量,不杀人的力量;换言之,尚未杀人的力量。它肯定会杀人,要么它可能会杀人,要么它只是悬置在它随时可能杀戮的存在者之上;无论如何,它把人变成石头。在把一个人杀死使之变成物的能力之外,还存在另一种呈现为别样的不可思议的能力,那就是把一个活着的人变成物。他活着,拥有灵魂;但他是物。一件物品拥有灵魂,这是多么奇特的存在;对于灵魂来说,这是多么奇特的状态。灵魂时时刻刻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适应这种状态,扭曲自己,被迫顺服?灵魂生来不能寄身于物中;当它不得不如此时,它的一切只能遭受暴力。
把武器刺向一个手无寸铁、赤裸裸的人,这个人在被刺中之前已成为尸体。在前一时刻,他还在策划,求情,心存希望:
他思量着,没有动。对方走近,惊恐万分,
急于去碰他的双膝,一心想
逃过阴霾的死亡,黑色的命运……
一手抱着他的双膝向他求饶,
一手抓住锐利的长枪不肯放……
但他立即明白,刺向自己的武器不可能收回。他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已经成为物;他还在思想时,已经不再可能思想。
普里阿摩斯的高贵儿子这么说,
苦苦求饶。他听到强硬的回话:
……
他说完,对方瘫软了双膝和心灵;
松开长枪,跌坐在地,手摊着,
两只手。阿喀琉斯抽出利剑,
击中颈旁锁骨;整把剑
双刃全扎在里头。他扑倒在地,
黑色的血涌出,湿了地面。
除战斗以外,一个虚弱而手无存铁的陌生人向一个战士求饶,他不会因此而成为死刑犯;然而,战士只要有片刻不耐,就足以让这人丧命。这足以使他的肉身丧失活生生的肉身特性。一块活的肉首先以惊跳显出生命迹象;在电击之下,青蛙的腿会惊跳;类似状态或与某种丑恶或可怕的东西的接触,会促使任何一块肉、神经或肌肉惊跳。唯一不同之处,一个类似的求饶者既不战栗,也不呻吟;他不再被许可;他的双唇即将碰到对他而言最可恐怖的东西:
没有人看见伟大的普里阿摩斯进来。他站住,
抱着阿喀琉斯的双膝,亲吻他的手,
那可怕的杀人的手,杀了他那么多儿子的手。
看见一个被逼至这等不幸境地的人,几乎就如看见尸体般让人寒心:
犹如一个人遭遇可怕不幸,在故乡
杀了人,去到别人的家中,
某个富人家;看见他的人都要发抖;
阿喀琉斯看见普里阿摩斯也这般发抖。
其他人一样发抖,面面相觑。
但这只是瞬间的事,很快人们甚而忘了这个不幸的人的存在。
他说完。对方想起他父亲,想要哀泣,
他碰到老人的手,轻轻推开他。
两人均忆起,一个忆起杀敌的赫克托尔,
仆倒在阿喀琉斯脚下,老泪纵横;
阿喀琉斯却哭他父亲,也哭
帕特罗克洛斯;满屋里是他们的哭泣。
阿喀琉斯不是出于无情才把抱着自己双膝的老人推倒在地上。普里阿摩斯的话促发他想起自己的父亲,让他感动得落泪。只不过,他自由地采取姿态和行动,仿佛那不是一个哀求者,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碰着他的双膝。我们身边的人类仅仅凭借他们的在场,就具有某种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能力,可以中断、限制、修改我们的身体刚刚做出的任何动作;一张告示牌不会像一个路人那样改变我们在路上的进程;我们独自一人在房里时不会和来客人时一样站起、走路、坐回。然而,人类存在的这种难以定义的影响,并不包含这样一些人,他们甚至来不及被判处死刑,一个不耐的动作就足以让他们丧命。在这些人面前,人们照常行动,就像他们不在场似的;而他们,处于随时可能被简化为乌有的危险之中,他们模仿起虚无。一推,他们就摔倒;一摔倒,他们就赖在地上,直到有人偶然想到要把他们扶起。只是,他们最终被扶起,又受到好言好语的对待,却绝不敢把这次死里复生当真,大胆表达自己的心愿;很快,一个被激怒的声音就会把他们迫回沉默之中。
他说完,老人战栗着服从了。
求饶者如愿以偿,至少会变回和别人一样的人。但他们是最不幸的存在者,他们没有死去,却在有生之年变成了物。他们的生命里没有游戏、真空,没有自由空间,以保存任何发自他们内心的东西。他们并不比别人活得更辛苦,也不比别人处于社会更底层。他们是另一种人的类别,是人与尸体的妥协。从逻辑角度而言,人是物,这种说法有矛盾;然而,当不可能变成现实,矛盾就在灵魂中撕裂。这件物每时每刻均渴望成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并在每时每刻失败着。这是从一次完整生命中延伸而出的死亡,这是死亡在毁灭它之前长久冻结的生命。
祭司的女儿将承受这样的命运:
我不放她走。在苍老带走她以前,
在我们的家里,在阿尔戈斯,远离她的故乡,
她要奔忙在织机边,并轻步走到我床前。
那位年轻的妇人和母亲、王子的爱妻将承受这样的命运:
也许有一天,你将在阿尔戈斯为他人织布,
你将去墨塞伊斯泉或许佩瑞亚泉提水,
你不愿意这么做,却在残酷的逼迫下。
年幼的王室继承人也将承受这样的命运:
她们必将离去,挤在空心船底舱,
我也在其中;而你,我的儿啊,
你将随我同去,做下贱活儿,
在无情的主子眼皮下劳苦不堪。
在母亲眼里,孩子遭遇这般命运,就和死去一样可怕。丈夫情愿先行死去,也不忍看见妻子遭此不幸。父亲求告天神,让各种灾难降临他女儿受辱的军中。然而,在那些受害者身上,一个意外的厄运足以抹消有关未来和过去(几近回忆)的诅咒、反抗、比较和思考。奴隶不再可能忠于自己的城邦和死去的人们。
只有当某个让他失去一切、毁了他的城、在他眼前杀了他亲人的人受苦或死去时,奴隶才会哭泣。为什么不呢?他只被允许哭泣。他甚至被强制哭泣。只是,在奴役之中,一旦眼泪不会受惩,他岂能不随时准备掉泪呢?
她哭诉着,其他妇人也一起悲叹,
她们假借帕特罗克洛斯,各有各的伤心。
在任何情况下,奴隶除奉承主子以外,不得表达任何心愿。因此,在如此死气沉沉的人生中,倘若真有某种情感产生,并激励着他,那只能是对主子的爱。在爱的天赋方面,别的道路均禁止通行;这就好比一只套好的马匹,车辕、缰绳和马衔限制它只走一条路,而禁止走任何别的路。倘若突然奇迹般有了在某天因恩惠而重新成为某个人的希望,他又怎能不对那些不久前还如此畏惧的人们产生感激和爱慕呢:
我的丈夫,可敬的父母把我许配给他,
我亲眼见他被锐利的铜枪刺杀在城下。
我的三个同母生养的兄弟,
亲爱的兄弟,也全惨死了。
但你劝我,当捷足的阿喀琉斯
杀死我丈夫,摧毁神圣的米涅斯城邦,
你让我莫哭泣,还承诺让神样的阿喀琉斯
迎娶我做合法妻子,用船送我去
佛提亚,在米尔弥冬人中行婚礼。
我要永远为你哭泣,温柔的你!
没有谁比奴隶的丧失更惨重;他丧失了整个内在生活。只有在出现改变命运的可能时,他才能找回一点这种生活。这就是力量的王国:这个王国走得和自然王国一样远。一旦涉及与生命相关的需求,自然同样会抹杀整个内在生活,乃至一个母亲的痛苦:
即便秀发的尼奥柏也想起要吃东西,
她的十二个孩子全死在家中,
六个女儿,六个儿子,全是花般年华。
阿波罗用银弓射死男孩子们,
心里恼恨尼奥柏;女猎神阿尔特弥斯杀了女孩子们。
全怪她自诩比美颊的勒托强,
说什么“女神只生两个子女,我生了许多”。
这两个子女,虽只有两个,却把他们全杀了。
他们在死亡中躺了九天,没人来
安葬。人们在宙斯的意愿下化成石头。
第十天,天上的神们埋葬了他们。
但她这时哭累了,想起要吃东西。
从来没有人如此苦涩地讲述人类的悲惨,悲惨甚至使人类再也没有能力感觉悲惨。
他者操纵的力量,一旦成为一种持续的生死权力,就蛮横地强加于灵魂之上,好比极度的饥饿。这是一个冷漠而残酷的王国,即便以无生命的物质来施行也莫过于此。处处显得再虚弱不过的人,即便在城邦之中,也将与迷失沙漠的人一样孤独,乃至更孤独。
宙斯的门槛摆着两只土瓶,
装着礼物,一只是祸,一只是福……
他若只给灾难的礼物,这人将受凌辱;
可怕的困境在整个神圣大地上驱逐他;
他处处流浪,不受人和神的待见。
力量怎样无情地摧毁,也就怎么无情地刺激任何拥有它、或自以为拥有它的人。没有人真正拥有力量。在《伊利亚特》中,人类并不是这么被区分的:一边是战败者、奴隶和求饶者,另一边是战胜者和主人。诗中没有一个人不在某个时刻被迫向力量屈服。战士们尽管自由又佩带武器,却没少受力量的命令和进犯:
他看到人群中有人想叫嚷,
就用权杖打他,一边叱责道:
“可怜虫,安静点,听别人说,
听比你强的人。你没勇气也没力气,
不论战斗还是集会全无用处……”
特尔西特斯的话尽管合情合理,并与阿喀琉斯的话极其相似,却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打他;他弯下身,眼泪哗哗地淌,
背上很快露出一道血痕,
被金杖打的;他坐下,吓得要命。
在疼痛和困惑之中擦干眼泪。
其他人尽管苦恼,也乐得笑起来。
就连阿喀琉斯,那么骄傲的战无不胜的英雄,也在诗歌一开始哭泣,带着屈辱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本想带回家做妻子的女人被带走,却不敢反对。
……然而,阿喀琉斯
流着泪,离同伴远远的,坐在一边,
在惨白的海岸边,遥望酒色的大海。
阿伽门农基于明确的意图羞辱了阿喀琉斯。他想告诉所有人,他才是首领:
……这样你才明白
我比你强,其他人也不致
等闲待我,胆敢和我争高下。
然而,没过几天,轮到这位至高无上的首领掉眼泪 ,不得不放下身段去求情。但雪上加霜,他最终求情无效。
同样,没有哪个战士避得开恐惧的耻辱。英雄们和一般人一样瑟瑟发抖。赫克托尔的一个挑战镇住了全体希腊人,除开不在场的阿喀琉斯及其同伴不算。
他说完,他们全部默不作声;
拒绝可耻,接受进犯又叫人恐慌。
然而,当埃阿埃出阵应战时,恐惧立即转移阵地:
恐惧的战栗让特洛亚人的四肢发软,
赫克托尔的心也在胸中猛跳,
但他不能发抖,也不能逃跑……
两天后,轮到埃阿斯感到恐惧:
天上的父神宙斯让埃阿斯心升恐惧,
他站住,惊惶地背起七层牛皮厚盾,
发着抖,迷惘地看向人群,像只野兽……
就连阿喀琉斯也有一次因恐惧而发抖呻吟,虽然他当时确乎不是在某个人类面前,而是站在一条河前 。除他以外,所有人均在某个时刻被征服。意义不在于促成决定胜负,而在于决定盲目的命运。后者由宙斯的黄金天平所象征:
这时,父神宙斯摆正他的黄金天平,
分别放上两个灭绝一切的死亡的命运,
一边是驯马的特洛亚人,另一边是披铜甲的希腊人,
他从中间提起天平,希腊人注定的日子往下沉。
出于盲目,命运建立起某种形式的正义。这正义也是盲目的,它惩罚那些以报复性刑罚武装自身的人。早在福音书之前,《伊利亚特》就明确提出来了,措辞甚至也是近似的:
阿瑞斯很公平,他也杀杀人的人。
如果说所有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忍受暴力,那么,时机王国在这个真理的方向上关闭了人类的精神。强者从来不是绝对强大,弱者也从来不是绝对弱小,然而,无论强者还是弱者均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认为彼此是同类;弱者既不自认为强者的同类,也不被人这么看待。拥有力量的人行走在一个无抵抗力的环境之中,在他周遭的人类问题里,没有什么能在冲动和行动之间激发起栖息着思想的那个短暂间隙。正因为此,这些武装起来的人行事残酷而疯狂。他们的武器深深刺中手无寸铁、跪倒在他们面前的敌人。他战胜一个将死者,方式是向对方描述他的身体即将遭遇的凌辱;阿喀琉斯在帕特罗克洛斯的火葬堆上杀死十二名特洛亚青年,那么自然而然 ,与我们摘花献在某座坟上无异。他们在运用权力时从不怀疑,总有一天会轮到他们屈服于这些行为的后果。既然一句话就足以使老人闭嘴、发抖、服从,何必去考虑某个祭司的诅咒在预言者的眼里至关重要?人们怎可能克制着不带走阿喀琉斯心爱的女子,既然明知她和他只有服从的份?阿喀琉斯享受地观望可悲的希腊人溃逃,他是否想到,这场无论持续还是结束均如他所愿的溃逃,最终将夺走同伴和他自己的生命?命运把力量借给一些人,这些人却因过于看重力量而毁灭。
他们不可能不毁灭。因为,他们不把自身的力量看成有限的,也不把自己与他者的关系看成不同力量的均衡。其他人的行动不能促使产生某一停顿时刻,正是在那个时刻,人们心中升起对同类的敬重。他们由此得出结论,命运许可他们做一切事,但不许可比他们下等的人做任何事。从此,他们要超越自身拥有的力量。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向彼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如此有限。他们无可挽回地把自己交付给偶然,而事情也不再顺服他们。有的时候,偶然帮助他们;别的时候,偶然毁灭他们;他们就此赤裸裸地面对不幸,再没有保卫灵魂的强大盔甲,从此也再没有什么能止住他们的眼泪。
这样一种滥用力量必然遭到的几何学般精确的惩罚,是古希腊人的首要沉思命题。它是史诗的灵魂。它以涅墨西斯(Némésis)为名,是埃斯库罗斯悲剧的原动力。毕达哥拉斯派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它为起点思考人类和世界。但凡有古希腊文明渗透之处,这个理念深入人心。在佛学浸陶的东方国度里,“因果”(Kharma)之说也许正是从这个古希腊理念变幻而来;然而,西方已然遗失了它,在所有现代西语中甚至找不到一个指代它的词。限度、尺度和均衡的理念,本该是人生的行为准则,如今仅存某种技术上的缺乏独立精神的用途。我们只有面对物质才是精确的;古希腊人在修习美德时首先是精确的 。
《伊利亚特》中的战争进程,正是这种摇摆的游戏。一时的胜者自认为坚不可摧,尽管几小时前他还饱尝失败;他忘了运用胜利应像利用转瞬即逝的东西那样。在《伊利亚特》讲述的第一天战斗结束以前,胜利的希腊人本可以获取他们做出所有这些努力的目的,也就是海伦和她的财富;至少我们可以像荷马那样假定,希腊军队有理由相信海伦确乎在特洛亚。埃及祭司们大概也知道这一点,他们稍后告诉希罗多德,海伦其实在埃及。但无论如何,这天夜里,希腊人不再想要海伦了:
“如今不要让人接受帕里斯的财产
或海伦;人人知道,连傻瓜也知道,
特洛亚城从此处在毁灭的边缘。”
他这么说,阿开亚人个个欢呼。
他们如今想要全部,一点都不能少。整个特洛亚城的财富将成为他们的战利品,所有宫殿、庙宇、房屋将被付之一炬,所有妇人和所有孩童将沦为奴隶,所有男子将变作尸体。他们疏忽了一个细节;这一切不全在他们掌控之下;因为他们不在特洛亚城中。他们明天也许能闯进去,但也许不能闯进去。
同一天,赫克托尔放任自己陷入同样的疏忽。
只因我发自心灵和肺腑地明白,
神圣的伊利昂总有灭亡那一天,
还有普里阿摩斯,以及带长枪的普里阿摩斯的人民。
但比起担心特洛亚人将临的苦难,
担心赫卡柏,普里阿摩斯王,
还有我众多勇敢的兄弟们
在敌人的袭击下倒在尘土中,
我更担心你,某个披铜甲的希腊人
将带走流泪的你,强夺你的自由。
……
但愿我先死,被黄土掩埋,
在听见你惨叫,看见你被俘以前!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不提议,以避免在他看来不可避免的灾祸?但他的提议只能是徒然。第三天,希腊人可悲地溃逃,阿伽门农甚至想开船一走了之。赫克托尔只需做一点妥协,就能轻易让敌人离开,但他甚至不愿意一无所获就让他们撤退:
让我们四处点火,让火光直冲天上,
免得长发的希腊人在夜里
匆匆逃向大海的宽广的背上……
不要让他们有机会带着伤回家消受,
……好让所有人不再敢
向驯马的特洛亚人挑起让人哭泣的战争。
他的愿望实现了;希腊人留下来了。第二天中午,他们使他和他的同伴们成了可怜虫:
他们在平原上溃逃,像一群牛
遭到在夜里现身的狮子追赶……
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也这么追赶他们,
一路不住扑杀,他们只有溃逃。
当天下午,赫克托尔重占上风,击退希腊人,迫使对方溃逃。但他很快又遭遇帕特罗克洛斯及其意气风发的军队的进攻。帕特罗克洛斯乘胜追击,最终下场却是丢了头盔,身负重伤,死在赫克托尔剑下。 当天夜里,面对波吕达马斯提出的审慎意见,胜利的赫克托尔还以无情的叱责:
“正当英明的克洛诺斯之子让我
在船边得荣誉,把希腊人逼到海上,
蠢材!不要给人们出这种主意。
特洛亚人不会听你的,我也不允许。”
赫克托尔这么说,特洛亚人个个欢呼。
第二天,赫克托尔落败。阿喀琉斯在整个平原上步步紧逼他,想要杀他。在战斗中,阿喀琉斯始终是两人中最强的那一个;何况他休息了好几周,等不及要复仇和获胜,而对手却筋疲力尽!最终,赫克托尔独自一人站在特洛亚城下,彻彻底底地独自一人,他等待死亡的来临,并努力让自己的灵魂接受这个现实。
天啊,我若退入城门躲进城墙,
波吕达马斯首先会让我羞愧难当。
……
现在我因疯狂损折了人马,
我愧对特洛亚男子和拖曳长纱的特洛亚妇人,
只怕那些不比我强的人要说:
“赫克托尔太自满,以致亡了国。”
不过,我若放下这突肚盾牌,
摘下头盔,我若把长枪倚墙放,
主动去找高贵的阿喀琉斯呢?
……
可我心里为何要考虑这些做法?
我不能靠近他,他不会怜悯我,
敬重我,只会杀了我,仿佛我赤裸裸,
像个妇人……
赫克托尔无法避免属于不幸者的一丝一毫的痛苦和耻辱。他独自一人,力量幻灭了,勇气只够阻止他躲进城里,却不够阻止他四处逃命。
赫克托尔一见他心中乱颤,不敢
再作停留……
……这不是为一头羊或一张皮革,
他们不是在争夺寻常的竞赛奖品,
而是在争夺驯马的赫克托尔的性命。
赫克托尔身受致命伤后,向阿喀琉斯求饶,这些徒然的求饶只能加强征服者的胜利。
我以你的生命、双膝和双亲之名哀求你……
然而,《伊利亚特》的听众知道,赫克托尔之死只能带给阿喀琉斯一丝短暂的喜悦,阿喀琉斯之死只能带给特洛亚人一丝短暂的喜悦,而特洛亚城的覆灭也只能带给阿卡亚人一丝短暂的喜悦。
暴力就这么毁灭它所触及之物。无论对操纵暴力的人,还是对承受暴力的人,暴力最终均从外在显现。由此产生某种命运的观点,即刽子手和受难者同样无辜,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是同处于苦难中的兄弟。被征服者是征服者的不幸起因,征服者也是被征服者的不幸起因。
他生有一个注定早死的独子;
他已年迈,我却不能尽孝,远离故土,
在特洛亚给你和你的儿子们添烦恼。
只有节制地运用力量,才可能避免一系列恶性事件。这种节制需要某种超过人性的美德,那几乎与在软弱中保持尊严一样罕见。再说,节制也不总是没有弊病;因为,四分之三以上的力量由威信构成,而威信则首先由强者对弱者的傲慢的冷漠构成,这种冷漠具有传染性,以至传到了受冷遇的弱者那方。然而,一般说来,一种政治思想并不会建议暴力行为。暴力倾向才是几乎无法抵抗的。《伊利亚特》中偶尔也有人说些合理的话,特尔西特斯的发言就是最高典范。发怒的阿喀琉斯也有一样合理的言辞: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得上性命,即便传说中
繁华无比的伊利昂城的全部财富……
丰美的羊群和牛群可以抢来……
人的性命一丢,可再也抢不回。
只是,合理的话说也白说。一个下等士兵这么说,就得受罚,被迫闭嘴;一个首领这么说,也只能算言行不一。英雄们的无理,每回都要有神前来劝解。到最后,人类有可能意愿避免命中的杀戮和死亡的占领这一想法,甚至从人们的精神里消失了。
……宙斯指定我们这些人
从少时到年老,操劳不休
在哀伤的战争中,直至一一死去。
很久很久以后,卡罗纳的战士们 也和这些战士一样,感到自己“全被定了死罪”。
只是一个简单不过的圈套,就让他们陷入这样的处境。一开始,他们心中轻盈无比,一如所有感觉自身充满力量而对方只是虚无的人。他们手里握着武器,而敌人尚不在场。除非敌人的声誉让人预先气馁,否则人总是比一个不在场者强大许多。一个不在场者不会强加任何必然性的桎梏。就这么出发的人,心中尚无任何必然性,他们就这么出发,就像去玩一场游戏,就像去度一个摆脱日常约束的假期。
咱们自命豪勇时的牛皮吹到哪儿去啦?
当初你们不是在利姆诺斯吹牛,
一边大口吃着直角牛的肉,
大碗喝那满溢的美酒吗?
你们夸口一人能对付一两百个特洛亚人,
如今却连一个[赫克托尔]也对付不了!
一经启动,战争立即停止像一场游戏。战争的必然很可怕,绝对有别于与和平事业相连的必然。人的灵魂只在无从逃避时才会屈服于这样的必然,一旦逃避则过上没有必然的日子,只有游戏和梦想、专断而不现实的日子。危险变成抽象概念,人们摧残生命,就如孩子破坏玩具那般漠然。英雄主义是一种戏剧姿态,被自我吹嘘所玷污。倘若在某个时刻有大量生命涌现,增强了行动力量,人们更要自以为战无不胜,得到了某种阻止失败和死亡的神圣援助。于是,战争变轻易了,并受着卑贱的爱戴。
然而,在大多数人那里,这种状态不会持久。总有一天,恐惧、失败、心爱的同伴的死亡会迫使战士的灵魂屈服于必然之下。于是,战争不再是一场游戏,一个梦想;战士终于明白,战争真实地存在。这个现实如此残酷,远远超过可能承受的残酷,因为它包含死亡。一旦人们意识到有可能死亡,死亡的思想就不能持久,只能闪现。当然,人都会死,士兵也可能在战争中自然老死;然而,对于那些灵魂屈从于战争桎梏的人而言,死亡和未来的关系与他人不同。对他人来说,死亡是预先强加给未来的一种限定;对他们来说,死亡就是未来本身,是职业赋予他们的未来。人类的未来是死亡,这有悖自然。战争的实践一旦让人每时每刻感知有可能死亡,思想就不再可能从今天穿越到明天而不同时遭逢死亡的形象。灵魂就此绷紧,仿佛再也不能忍受;然而,新的黎明带来同样的必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灵魂每天都在遭遇暴力。每个清晨,伴随每个呼吸,灵魂不停受到损伤,因为,思想不可能不经历死亡而在时间里翱翔。战争由此抹杀了一切目的论,乃至战争的目的论。战争甚至抹杀了结束战争的想法。没有置身其中的人无法想象这样一种暴力的处境,而置身其中的人也无法想象这种处境的结局。因此,不会有任何努力以促成那个结局。面对武装起来的敌人,人的双手不能停止抓紧并运用武器;他的脑中本该有所运筹,找寻出路;但他已然丧失为达到这一目的的全部运筹能力。他完全沉浸于自我施暴。在人群之中,无论涉及奴役还是战争,难以忍受的不幸总在以自身的影响持续着,因而显得容易承受;它持续着,因为它剥夺了各种摆脱不幸的必要手段。
从此,屈服于战争的灵魂疾呼拯救;但拯救也带有某种悲剧而极端的形式,某种毁灭的形式。节制而理性的结局在思想看来只能赤裸裸地带来不幸,如此残酷的不幸,即使作为记忆也难以忍受。恐怖、痛苦、疲倦、杀戮、消亡的同伴,人们相信,除非力量的酒意前来淹没这一切,否则它们不可能停止折磨灵魂。无限的努力可能只带来无谓或有限的好处,这个想法很伤人。
怎么!我们要听任普里阿摩斯和特洛亚人自夸
留下阿尔戈斯的海伦,无数希腊人为她
远离故土,丧生在特洛亚城下?
……
怎么!那道路宽阔的特洛亚城,
我们为它历尽艰辛,如今却要放弃它?
对奥德修斯来说,海伦有什么要紧?甚至特洛亚城又有什么要紧?即便这座城邦黄金万贯,也弥补不了伊塔卡城 的没落。特洛亚城和海伦只有作为希腊人的血泪起因才是要紧的。只有占有特洛亚城和海伦,才能掌控这些不愉快的记忆。敌人的存在迫使某些灵魂摧毁自身一切自然生成的东西,这些灵魂相信只能摧毁敌人才能得到拯救。与此同时,心爱的同伴死去,还催生了某种阴郁的仿效死亡之情。
啊!那就让我立即死去,既然朋友
危难时刻我不能救助!他远离故土,
过早走了,我却不能帮他免于死亡。
……
现在,我要去找那杀死我朋友的
赫克托尔;我的死亡我会接受,
无论宙斯和众神何时让它实现。
同样的绝望还促使毁灭和杀戮:
我心里明白,我命定战死在此。
远离心爱的父母;只是,
我必要把特洛亚人杀个够!
带有这种双重死亡需求的人,但凡没有变成别的样子,从此只属于不同于生者的族类。
战败者求饶,想要活下来,这一胆怯的生的愿望又能在上述的人的心灵中得到何种反响呢?一方持有武器,另一方手无寸铁,这已然剥夺了那个受到威胁的生命的全部意义。既然上述的人自己早就打消了活着很美好的信念,又怎么可能在如此卑微而无用的哀告中看重这个信念呢?
我跪着求你,阿喀琉斯,尊重我,可怜我,
宙斯的孩子啊,我有权恳求你尊重。
因为,在你家,我曾第一个品尝德墨特尔的果实,
你在那天从丰美的果园劫走我,
把我卖了,在远离父亲和家人的
神圣的利姆诺斯,换得一百头牛。
我以三倍赎金重获自由,算来这是
第十二天黎明,自从我回到伊利昂,
在百般磨难以后。我不料又落入你手里,
多么悲惨的命运。父神宙斯想是忌恨我,
才把我再次交给你;母亲生下短命的我呵,
老阿尔特斯的女儿拉奥托埃……
这一微弱的希望又得到怎样的回应!
得啦,朋友,你也得死,抱怨做甚?
帕特罗克洛斯也死了,他可比你强多啦。
再说我,你难道没看见我俊美又高大?
我出身高贵,母亲还是个女神,
但死亡和残酷的命运照样要降临。
也许是黎明,也许是夜里或正午,
总会有人拿着武器来断送我性命……
一个人若不得不毁掉自身的所有生的愿望,那么他必须付出使心碎裂的宽容的努力,才能做到尊重他者的生命。在荷马诗中,几乎没有哪位战士有能力做到这种努力,也许除了帕特罗克洛斯,他“懂得对所有人温柔”,在《伊利亚特》中没有做过任何粗鲁或残暴的事。从某种意义而言,他正好处于整部诗歌的中心。只是,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又能数出几个人具备这样一种神圣的宽容呢?我们几乎数不出两三个人的名字。由于缺乏这种宽容,战胜的士兵就如自然的祸害;他着魔于战争,尽管方式不一,却和奴隶一样成为物;言辞在他身上就如在物质之上一般无效。他和物一样,但凡与力量接触,便要承受不可避免的后果,也就是力量一遇到谁,谁就会变得又聋又哑。
这就是力量的本性。力量把人变成物的能力是双重的,并从两方面得到施行:力量冷漠然而平等地石化两种人的灵魂,承受力量的人和操纵力量的人。从一场战争开始趋向解决的时刻起,这种特性在武器方面达到最高级别。战争的解决并不由那些算计、运筹、作出决断并加以实施的人们,而是由那些丧失了上述能力的人,他们被转变,沦落到要么只是被动的无生的物质行列,要么只是冲动的盲目的力量行列。这是战争的最终秘密,在《伊利亚特》中通过譬喻得到表现。诗中的战士们要么如同火灾、水淹、暴风、猛兽或各种盲目的灾难起因,要么如同受惊的动物、树木、水、沙或一切受外在强力驱使之物。希腊人和特洛亚人,从今天到明天,有时是从这个钟头到下个钟头,轮番遭遇着这样那样的嬗变:
犹如牛群遭到一头凶恶的狮子袭击,
它们本在广阔润泽的牧场上吃草,
数以千计……
全部惊惶逃窜;阿开亚人也是如此,
在赫克托尔和父神宙斯的追赶下溃逃……
犹如猖獗的大火降临茂密的丛林,
狂风盘旋处处着火,连树木
也在烈火之中连根倒下;
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就这么让
溃逃的特洛亚人人头落地……
战争的艺术无非就是促成类似变化的艺术,至于军备、进程,乃至重创敌人的死亡,只是达到这个效果的手段。它的真正目的在于战士的灵魂。只是,这些变化总是如此神秘,出自诸神的手笔,由神们来触动人类的想象。无论如何,这种双重的石化特性是力量的根本特点,灵魂但凡遭遇力量,惟有奇迹才能脱身。然而,类似的奇迹罕见而短暂。
那些肆意操纵着他们所支配或自认为支配的人和物的人们的轻狂,迫使战士去毁灭的绝望,奴隶和战败者的崩溃,还有杀戮,所有这些构成了同一幅恐怖的画面。力量是唯一的主角。倘若不是处处散布着一些充满光照的时刻,那么世界将是一片黯淡无生的单调。在这些短暂而神圣的时刻,人类拥有一个灵魂。在某个瞬间里苏醒的灵魂,很快又迷失在力量的王国。这样的灵魂在苏醒时是纯粹的,尚未受损。这样的灵魂不带任何模糊、复杂或困惑的情感,只有勇气和爱。有的时候,人会找回自己的灵魂,灵魂会与他协商,当他像站在特洛亚城下的赫克托尔那样,不再有神或人的援助,试图独自面对命运。在别的时候,人在爱的时刻找回自己的灵魂;几乎没有哪种纯粹的人间的爱不曾出现在《伊利亚特》。
好客的传统,即便隔了好几代人,也能战胜战争的盲目:
这样说来,你到阿尔戈斯,我会是好主人……
让我们不用动刀枪,即便在混战中。
儿子对父母的爱,父母对儿子的爱,时时出现诗中,简洁然而感人:
忒提斯流着泪,回答他:
“我的儿啊,我生下短命的你,像你说的……”
还有手足之爱:
我的三个同母生养的兄弟,
亲爱的兄弟……
夫妻之间的情爱注定不幸,却显出令人惊叹的纯洁。丈夫提到等待着沦为奴隶的爱妻的种种屈辱,惟独不提一样屈辱,即便是想一想也要提早玷污他们之间的温情。 妻子对即将战死的丈夫所说的话也再简单不过:
……我还不如
下到坟土,倘若失去你;
你走了,我再不会有依靠,
只剩痛苦……
妻子对死去的丈夫说的话更让人唏嘘:
丈夫啊,你这么年轻就丧了性命,
留下我在家中守寡,孩子还小,
不幸的你我所生,我想他活不到
成年……
因为,你死前未从床榻向我伸出双手,
你没有留给我一句明智的遗言,
让我泪流不止,日夜去想。
战友之间的情谊是最后几卷诗的主题:
……惟有阿喀琉斯
在哭泣,思念心爱的同伴;睡眠
制服众生却对他无效;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然而,爱的最纯粹的胜利,战争的至上的救赎,却是从敌人心中生起的爱慕之心。它驱散了为死去的儿子、死去的朋友复仇的渴望,它以更大的奇迹抹去了施恩者和求饶者之间、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的距离。
然而,在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之后,
达尔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开始欣赏阿喀琉斯,
他是那么高大俊美,有一张天神的脸。
阿喀琉斯也欣赏达尔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
注视他的美仪,倾听他的言谈,
等到他们互相看够了以后……
这种宽恕的时刻在《伊利亚特》中极其罕见,却足以让人深深遗憾地感应那些被暴力破坏或即将破坏的东西。
只是,若不是连连出现某种无法消除的苦涩语气,暴力的积累将显得冷冰冰。这种苦涩语气往往通过一个字,甚至一个断行、词移行末来表达。《伊利亚特》独一无二就在于此,在于这种源自温情、贯穿所有人类、宛如一丝阳光的苦涩。诗歌的语气始终浸润着苦涩,也从来没有沦落为抱怨。在这幅极端而不义的暴力图景中,正义和爱本不可能找到一席之地。但整部诗却处于正义和爱的光照之下,尽管除了语气,我们几乎感觉不出。没有什么珍贵之物遭到轻视,无论它注定毁灭与否;所有人的不幸一一曝光,既无掩饰也无轻蔑;人人处在人类的共同生存处境,不会更高也不会更低;一切遭到毁灭的东西均获得哀悼。对于作者和听众而言,战胜者和战败者一样亲近,均是同类。倘若真有差别,那就是敌人的不幸也许更让人感到痛苦:
他就此倒下,陷入无情的长眠,
不幸的人,远离妻子,为了保卫家人……
诗中讲到阿喀琉斯在利姆诺斯出卖的少年的最终命运,又是何种语气!
他和亲爱的家人欢聚仅仅十一天,
自从利姆诺斯回来算起;第十二天,
神明让他再次落入阿喀琉斯手中,
把他送往哈得斯,尽管他不愿意。
还有只经历一天战争的欧福尔波斯的命运:
他那堪比美惠女神的头发沾满血污……
当人们哀悼赫克托尔时:
贞女和幼童的守护人……
这几个字足以表现被力量玷污的贞洁和被武器损伤的孩童。特洛亚城门口的泉水成为让人心碎的象征之物,赫克托尔在逃命中匆匆经过:
紧挨着是一条条宽阔的水槽,
全用石头砌成,制作精美,从前
特洛亚妇人和美丽的女儿们在此洗衣,
在阿卡亚人到来之前的和平年代。
他们从这里跑过,一个逃一个追……
整部《伊利亚特》沉浸在人类最大的苦难阴影之中,也就是一座城邦的沦陷。即便诗人出生在特洛亚,这个苦难也不会显得更加沉痛。不过,当讲到远离故乡悲惨死去的阿开亚人时,诗人的语气并没有发生改变。
就连简单回忆起和平年代的生活,也让人伤感不已。这另一种生活,生者的生活,显得那么安详和充实:
自黎明降临、白日初升以来,
双方互掷枪杆,不断有人倒下。
但到了伐木工准备午饭的时候,
就在山中谷地,他双臂累乏
砍够了粗木,无心再干活,
肚里还渴望着美味的食物时,
到了这时,达那奥斯人的阵线乱了。
但凡战争所缺乏、摧毁或威胁的,在《伊利亚特》中均笼罩着诗意。但凡是战争事实的,则从来相反。从生到死的过渡没有受到丝毫掩饰:
他的牙齿全掉了,两边
眼睛充血,血从张开的嘴和鼻孔
流出,死亡的黑云笼罩了他。
战争事实的冰冷与残暴没有一丝隐瞒,因为,战胜者和战败者一样不被欣赏、轻视或仇恨。命运和诸神几乎永在决定战争的变化万千的结局。在命运限定的范围内,神们拥有胜负的最终支配权;总是由他们制造出疯狂和背叛,从而使和平每次遭到阻扰;战争是神们的事务,而他们的动机无非是人性与玩笑。至于战士们,无论胜负,他们均被比作兽或物,不能引起欣赏或轻视,而只能让人遗憾人类居然变成如此下场。
《伊利亚特》的超凡的公正也许借鉴了某些迄今遗失的文本典范,却没有后继的仿效者。我们几乎感觉不出,诗人是希腊人而不是特洛亚人。诗歌的语气似乎直接见证了那些最为古老的部分的起源;在这一方面,历史也许永远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倘若修昔底德说的是真的,那么在特洛亚城沦陷八十年之后,阿开亚人也遭遇了一次外来的入侵,我们不妨猜测,这些时时提及枷锁的诗篇,也许出自被征服的阿开亚人的手笔,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可能也流亡他乡。他们既像战死在特洛亚城前的希腊人那样担心“远离故乡”地生活和死去,也像特洛亚人那样遭遇了城邦的沦陷,他们的身边既有作为战胜者的父辈,也有和他们命运一样悲惨的战败者;这场依然近在眼前的战争,没有因傲慢的狂热或羞辱而在时光的流逝中被掩去真相。他们可以同时以战胜者和战败者的身份来表现这场战争,并由此认知单单是盲目的战胜者或战败者所无从认知的东西。在此,这无非一场梦,人们只能做起那些遥远的从前的梦。
总之,这部诗是一个奇迹。苦涩仅仅表现在唯一合理之处:人类灵魂对力量的隶属,归根到底也就是对物质的隶属。这种隶属性对所有人类而言是一样的,虽然每个灵魂因德性高低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隶属特征。没有一个《伊利亚特》的人物能够幸免,正如没有一个大地上的凡人能够幸免。因此,也没有一个屈服于这种隶属关系的人遭到轻视。在灵魂内部,在人类关系中,但凡能逃脱力量王国的,都被爱戴,却是被痛苦地爱戴,因为毁灭的危险始终悬在空中。这就是西方所拥有的唯一一部史诗的精神所在。《奥德赛》只是一部优秀的模仿之作,一会儿模仿《伊利亚特》,一会儿模仿东方诗歌。《埃涅阿斯记》尽管是一部出色的模仿之作,却有失冰冷、夸张和趣味不佳。中世纪武功诗歌由于缺乏公正,未能达到伟大的境界;在《罗兰之诗》中,一个敌人的死亡没有对作者和读者造成任何影响,比如罗兰之死。
阿提卡地区的悲剧,至少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是对史诗的真正传承。正义的精神光照着这些悲剧,却从不加以干预;力量以冰冷的残酷姿态现身,永远伴随着致命的结局,无论运用力量的人还是遭受力量的人均无从逃开;灵魂在束缚中饱受屈辱,却从来不被伪装,包装以轻易的怜悯,或遭受轻蔑;在恶的沦落之中受伤的人,不只一个获得赞美。如果说《伊利亚特》是希腊精神的最早显示,那么福音书则是最后一次神奇的现身。在福音书中,希腊精神不仅仅在于要求人们在一切善德之外寻找“天主的公义王国”,还在于人类的困境在一个同为神和人的存在者身上得到展现。耶稣受难的叙事表明,道成肉身,也要受苦难的败坏,在痛苦和死亡面前发抖,在绝望的尽头感觉被人和神抛弃。人类困境的情怀带来一种简朴的语气,这是希腊精神的标志,也是阿提卡悲剧和《伊利亚特》的意义所在。福音书中的圣言在很多时候与史诗的语气奇特地接近。那个满心不愿意被送往哈得斯的特洛亚少年 ,总让人想到耶稣对彼得所说的话:“别人要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这种语气与福音书的精神密不可分;因为,人类困境的情怀是正义与爱的一种条件。一个人若是不能理解多变的好运和必然在何种程度上把人类灵魂置于隶属位置,那么,对于那些因为偶然的灾难而有别于自己的人们,他也就无法看待成同类,并像爱自己那样爱他们。压在人类身上的重负呈现为多样的形态,这促使产生了某种假象,仿佛人类之间存在着无法沟通的类别差异。只有认知力量王国,并懂得不去顺服这个王国,才有可能去爱,并做到公正。
在人类灵魂与命运的关系这个问题上,谎言是如此轻易,充满魅惑:每个灵魂在何种尺度中塑造自身的命运,有些是无情的必然在任何一个灵魂中都能依据变化无穷的宿命做出改变的,还有一些则因美德和恩典而始终不受损坏。傲慢、侮辱、仇恨、轻视、冷漠、遗忘或忽略的渴望,所有这一切都会带来诱惑。有关苦难的正确表述尤其罕见,人们在描述苦难时,几乎总在假意相信,要么失意是不幸者的天然使命,要么灵魂可能承受苦难却不留下任何烙印,与此同时,他们并没有以自身的方式改变所有想法。古希腊人往往具备不说谎的灵魂力量;他们为此得到报偿,在任何事情上均能保持最高的清醒、纯粹和简朴。然而,从《伊利亚特》到古希腊哲人、悲剧诗人再到福音书所传承的精神,从来没有超越古希腊文明的界限;自从人类摧毁古代希腊以来,这种精神仅存浮光掠影。
古罗马人和希伯来人自以为逃脱了人类的共同苦难:前者作为命运所选中要主宰世界的民族,后者则凭靠他们的上帝的恩典,以及他们顺服这个上帝的各种精确措施。古罗马人轻视外邦人、敌人、战败者、庶民和奴隶;他们既没有史诗也没有悲剧。他们用角斗来取代悲剧。希伯来人把苦难看成一种原罪的标志,因而也是一种轻视的合理动机;在他们眼里,被征服的敌人是上帝嫌恶的人,被判定去赎罪,这使得残忍被允许,乃至不可避免。也许除约伯书中的几个章节以外,旧约没有哪个文本能够发出和古希腊史诗一样的声音。在基督教盛行的二十个世纪里,人们在言行中赞美、阅读和仿效古罗马人和希伯来人,每当需要为某个罪行辩护时,必然会援引他们。
不仅如此,福音书的精神并没有在连续几代基督教徒之间得到完整的传承。自从早期起,人们以为在带着喜悦承受痛苦和死亡的殉教徒身上看见恩典的征兆,就仿佛恩典的效应在普通人身上会比在耶稣身上更显著似的。人们若能明白,上帝一旦道成肉身,就不可能不在面临命运的严酷时一边恐惧地发着抖,那么他们想必也能了解,那些看似高高超越在人类苦难之上的人,无非是在借助假象、狂醉或盲信而任意伪装命运的严酷。没有谎言的保护,一个人在遭受力量时,他的灵魂不可能不同时被殃及。恩典有助于保护灵魂不受败坏,却不可能保证它不受伤。由于过度的遗忘,基督教传统极少懂得去领会那使得耶稣受难叙事的每一句话都令人心碎的简朴。话说回来,强制改宗的习俗也掩饰了力量对那些操纵力量者的灵魂的影响。
尽管在文艺复兴时代重新发现古希腊文学曾经带来短暂的狂醉,但希腊精神始终没有在二十个世纪中得到复苏。在维庸、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的作品中,这种精神有所闪现,拉辛的戏剧中也曾出现过一回。在《女子学校》、《费德尔》中,人类在面临爱情时的困境得到赤裸裸的揭示;话说回来,那是一个奇特的世纪,与史诗年代相反,人类只能在爱情中发见自身的困境,战争和政治的力量效应却必须永远笼罩在荣誉之中。我们也许还可以援引别的作者的名字。然而,欧洲人民创造的全部诗篇,均比不上这同样出自欧洲人的第一部诗作。当他们懂得不相信逃避命运、决不崇拜力量、不仇恨敌人、不轻视不幸的人时,他们也许也会找回史诗的精神。我很怀疑这一天会很快来临。
《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Iliade, ou le poème de la force)有两个核心思想,一是力量和苦难的概念,二是古希腊精神与福音书精神的承接。薇依自幼有深厚的古典造诣,但她真正研习古希腊诗歌,始于对“苦难”的思考,也就是在1934年进工厂参加劳动以及亲身遭遇各种身体和精神的不幸之后。这篇文章的具体成文时间不详,不过,最初的构思可能要追溯到1937年至1938年在圣•坎坦教书期间。文章原定发表在《新法语杂志》(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主编Jean Paulhan提出削减占全文三分之一篇幅的《伊利亚特》诗文,并删掉结尾涉及两种西方源头精神的传承性的重要内容。当然,薇依没有接受这个提议。文章后来分两期发在Jean Ballard主编的《南方杂志》(Cahiers du Sud,1940年12月第230期和1941年1月第231期),署名Émile Novis(这个笔名通过重新编排Simone Weil的字母次序而得来)。——译者注
原载《上海文化》2011.3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