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爆发,也是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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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毕业论文来作为豆瓣的第一篇长评,算是有点充数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熬了那么多天认真写出来的。 这是我爱了你十年,给自己的礼物。 ======================正文分割线======================= 程蝶衣是李碧华小说《霸王别姬》一个个性鲜明的角色。他身为男儿身,心却是女儿心。从做妓女的母亲把他送入戏班的第一天起,他的命运就是注定的了。注定要演虞姬,注定人戏不分,注定与那个演霸王的男子纠缠一生,便也注定了此后的悲剧人生。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程蝶衣的一生便也如虞姬一样,随着依附的男人精彩而精彩,并随其消亡而消亡。“力拔山兮气盖世”,当师哥段小楼是霸王时,他便是虞姬——他早就把自己当做了他的妻。“随大王东征西战”,一出《霸王别姬》唱了一遍又一遍,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场子,做了两百三十八场的夫妻,便觉得“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台上台下都应当如“夫妻”一般,“直到地老天荒”。岂料半路杀出个妓女菊仙,师哥为了这个女人当真要“霸王别姬”,不再唱戏,做起小买卖的营生。程蝶衣愤怒嫉妒不甘,在自我臆想的爱情里,在师哥夫妻幸福的刺激下,从小开始就已经扭曲的错位的性别意识一步步加重,认为自己除了生孩子这种“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外,与女人并无二异。悲剧的根源也就在于此:他毕竟不是女人。随着历史的车轮飞快地碾过,经历了抗战、解放、文化大革命、下放以后的程蝶衣看似正常了,接受组织的好意,“倒有个爱人了”,谁知在香港与师哥重逢后,再次提起菊仙,他仍是不能接受,“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他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的跌宕有致”。与师哥最后一次唱那出《霸王别姬》,还是在自己的臆想中,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切都自童年练功的陶然亭重新开始。他臆想了一辈子,自我欺骗了一辈子,最终还是被师哥摇撼醒来,一切都“只是假象”,“戏,唱,完,了”。 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从阉割开始的生命 当程蝶衣还是母亲身边的小豆子时,是他人生中最温暖的时候。生活虽然清苦,但是母亲把好的全都给了他。没有父亲,母亲便是他的全部。这个时期,同时也是性别意识形成的第一个重要阶段。由于母亲的妓女身份,“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整日生活在没有男性的环境中,眼见到的同性却都下流猥琐至极,使得他小小年纪便打心眼里“厌恶这些臭的男人”。从没有性别意识,到“厌恶男人”,错位的性别意识就在母亲的悲凄无奈的生活境况下滋生开来。 而后,母亲狠心把他送到了戏班子。为了让师傅收下这个六指的“异种”,硬是生生切掉了那根多余的指头——这个有着阉割意义的行为,是对人个性的去除,也是对自然性征的废除。它不仅象征着母子情义的结束,更是象征着小豆子成为戏子便是由“异种”强行变成“凡俗人”开始。可“异种”毕竟是“异种”,勉强有了“凡俗人”的福分,这条路也注定走得艰难坎坷。 不过万幸,他还有师哥小石头。初见小石头,他便以“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的形象亮相,小豆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小石头敢用砖头拍自己的脑袋,他惧他,“不愿接近”;小石头有着大师哥的威望,他敬他;小石头护着他,为他打抱不平,帮他减轻挨罚的痛苦,他依赖他,“觉得这师哥最好”。直至此时,他仍是有自己是男子的意识的。对于小石头的感情,也只是单纯的师哥弟而已。 转变就是从《思凡》开始的。或许是紧张,他本能地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的台词错背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是对他正确的性别意识唯一的直接描写,却以师哥小石头粗暴地用铜烟锅捣入口中而告终。那烟锅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小豆子“满嘴血污”,这血和他的手指被剁掉流出的血一样,都象征着隔绝,隔绝了过去;象征着阉割,阉割了他对于自己男性身份的认同。性别意识形成的第二个重要阶段,伴随着着琅琅开口的正确唱词,小豆子开始了扭曲的以女性意识为认知的人生。在这其中,师哥小石头既扮演了施暴者的角色,又扮演了陪伴者的角色,自此,小豆子对师哥的情感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由师哥弟的相依相伴变为了男女的依赖爱慕。 小说中对于阉割这一意向更是有一个具体明确的角色——太监倪公公。倪公公是一个清末的太监,小豆子在他府上唱完了堂会后便被叫到公公房内。小豆子紧张地想尿尿,倪公公便拿过一个不知哪年皇上随手送的一个白玉碗,“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这里明白地写出了一个生理不健全的人对正常人正常生活的渴望。太监本身就是毫无性别意识可言的,小说用倪公公这个病态残缺的男人形象完成了对小豆子的性启蒙,不仅促使了他心理变化的质变,强化了他的女性性别意识,更从侧面突出了性别意识错位带来的悲剧。 在人类性别意识形成的两个关键阶段(幼儿期和青春期),程蝶衣都在被动地不断形成了错位的性别意识,致使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迷失了自己,并在迷失中为自己建立了一个臆想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他,有师哥,有京剧,一切都是那么虚幻而美好。可是,当缤纷梦境触碰到残酷现实,便是个血肉模糊的结局了。 可是程蝶衣并没有预见到。他一辈子都沉浸在自己的“虞姬梦”当中。 二、“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不疯魔不成活 时光荏苒,小豆子成了程蝶衣,小石头成了段小楼,和师哥合演一台戏的愿望早已实现。当年拿着砖块的小英雄变成了孔武威猛的真霸王,娇羞袅娜的小尼姑也成为了百媚丛生的虞姬。一切都看似那么美好。程蝶衣清清楚楚地记得这《霸王别姬》唱了两百二十八场,他和师哥做了两百二十八场的夫妻,他还要这样一辈子唱下去,“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朱光潜先生曾经说过:“世间有人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从这点来看,程蝶衣生来就是演戏的。他自小在戏班长大,接触的最多的就是师哥和京剧。这也就成为了他自我性别认同的全部来源。他和师哥同台演虞姬,他便是虞姬;独自演贵妃,他就是没有了霸王的落寞的虞姬。同样,下了台子,师哥也便是他的全部依靠。只是依附着师哥——他依附惯了的。漫长的岁月里,没有母亲,他认了,“但他有师哥”,师哥扮演了他最缺失的父亲的角色。他太习惯于身边有这样一个强大的保护了,直至二人成了角儿,他还道“有你在,谁敢欺负我?”程蝶衣对于师哥的依赖和爱恋,从戏外到戏内,又从戏内到戏外;他对于京剧艺术的痴迷也有来自于能和师哥在台上做夫妻的原因,潜意识里全是“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的念头,性别的倒错使得他与戏中的虞姬融为一体,幻化成为霸王的爱人。自我的迷失使他将戏里虞姬对霸王的从一而终延展到了现实当中。打小开始,小豆子为师哥包扎伤口——此时,他便已“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他用舌尖吸吮师哥的伤口,“从此不疼……”;他攒了钱买手帕赠与师哥——忙于吃食的师哥不接,他还“有些委屈了”;为了一把师哥倾慕的剑,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他这样全心全意对师哥,师哥却要和一个妓女成亲,还讨了蝶衣的头面来送她。还未到穷途末路之际,他的霸王已经和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他“心如死灰,女萝无托”,这时,另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了镜中。 袁四爷的出现促使了程蝶衣第一次具有反抗意识的爆发。袁四爷语含威胁地要程蝶衣到自己府上说戏,蝶衣惶恐,心里还念叨着“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的唱词,人戏不分如痴如癫的形象也更加具体。他咬牙,“近乎自虐地同自己作对”,明知这一趟去了会发生什么事,明知这事有悖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可他还是要去。他不甘,他要报复,他要“豁出去给你看!”。袁四爷“威武有力”,又极有权势,是符合了霸王的形象的。在袁四爷身边,程蝶衣似虞姬又不是虞姬。他的自我身份认同再次发生变化,他无法依附于戏曲中与之相近的一个角色来和袁四爷相处。没有与段小楼在一起的自然与默契,他惧袁四爷怕袁四爷,躲袁四爷避袁四爷。退避的过程中,竟意外发现了当年师哥心仪的那把剑,“旧梦回来了”,想着小时二人的相依相伴,现在却是一个在那厢喝着定亲酒,一个在这厢度过如此荒唐的夜晚。童年的天真美好与如今的破碎失落不断撞击,在醉酒的失意中,在作对的念头下,程蝶衣把自己给了袁四爷,完成了对一个男人变心的报复。这一次的爆发使程蝶衣在生理上也更靠近了女人一步——女人和男人的那些勾当,他也可以。可这个由于报复心理而产生的爆发,却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灭亡。他没了贞洁,没了尊严,“找不回自己”。仰慕程蝶衣的人不少,男人女人都有,还有女学生为他冲上门来,把自己当作他的许嫁妻子,可到头来都是错爱,因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只是这一次,不单单是性别错乱的问题了——日本人打进城了。 日军的到来导致了程蝶衣第一次意识到灭亡。段小楼不肯给日本人唱戏,被宪兵队逮走关在囚室里毒打。程蝶衣为救段小楼一个人去了日本人的堂会。他唱《牡丹亭》,唱《贵妃醉酒》,“全情表演,心无旁骛”,这是一出姬救霸王,他只有一个目的:“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在给日本人唱堂会时候,程蝶衣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是十分明确的:他是一个艺术家,一个中国艺术家。对于日本高官的赞赏虽感欣慰,但国家被侵略人民被凌辱的愤怒与无奈依然能够让他做到不卑不亢。只是这样微乎其微的身份认同,并不能与对师哥庞大的感情相对比,不能阻止程蝶衣去唱这个屈辱的堂会。可见到段小楼后,他居然啐了程蝶衣一口。段小楼视程蝶衣为汉奸亡国奴,蝶衣救了他,他却看不起蝶衣。这一口唾液,如钉子一般,“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程蝶衣唯一一次正确的身份认同在段小楼的骂声中灰飞烟灭,他惊讶而无措。这是师哥第一次骂他,慷慨激昂,义正言辞,在他茫然呆立之时,菊仙翩然而至,挽着段小楼的臂弯,消失在了夜色里。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一个背信弃义的女人,仿佛神仙眷侣一般。这时段小楼需要的是一个体贴关怀的女人,是他堂堂正正的妻,不是一个性别倒错的师弟,不是一个没有脊梁的卖国贼。虞姬尽全力营救了霸王,霸王却投向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这个打击不仅是击在了他的性别意识上,更是将他从小到大树立的自我意识全部摧毁。月色下,他如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跑,“却逃不出生天”,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绝望,一切都完了。于是开始了自我放纵,自我堕落,吸食鸦片,贪慕美器,玩物丧志。对于一个以唱戏为生的人来说,这无疑意味着自取灭亡。但这同时也是他一种反常的爆发,在他内心深处,自己这样作践自己,就是等着段小楼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仍是留着一丝希望,等那霸王来拯救绝境中的虞姬。 三、“我揭发!揭发断壁颓垣,揭发姹紫嫣红……”——绝望的疯狂 转眼就到了新中国,一个新社会的初期形态是不稳定的,镇压反革命、阶级斗争……这些,于程蝶衣都没有关系。他内心所想所在意的,便是与段小楼的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折磨自己吸食大烟的目的终于满足: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和师兄人后的窃窃私语,是自己人的表现,是他“梦寐以求的”;按组织要求去动员菊仙离开段小楼,他对文化大革命有“三分感激”。他原本模糊的身份认同随着时代的变迁渐渐明晰:一切以段小楼为中心。只是这种看似明确的身份认同却正意味着他自我意识的丧失。他完全是通过自身以外的客体(段小楼)来完成主体观念的建构,他的自我认知也在客体与主体本身之间游离。只要段小楼仍是霸王,他就依然是虞姬。可是,没有被日本人打倒,没有被国民党打倒的段小楼,这次,居然跪在了一群十几岁的红卫兵膝下。他交代,他坦白,他和程蝶衣互相批斗。在“革命”的烈火前,他揭开了袁四爷那道程蝶衣最屈辱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伤疤。这不仅仅是他一生霸王形象的倒塌,更象征了霸王和虞姬的彻底决裂。程蝶衣将这一切都归咎在菊仙身上,他石破天惊地狂喊着:“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到这个时候,他也还是维护师哥的,他只是被菊仙“迷得晕头转向”。可是,段小楼仍要霸王气短地维护那个女人:“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程蝶衣听到“爱人”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如遭雷击”。原来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是要她。这下,程蝶衣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全盘崩溃,才彻底明白过来,他梦想当了一辈子的虞姬,都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而已,霸王早已不是他的霸王了。一切都是臆想,一切都是梦境,“他被彻底地得罪和遗弃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他的嘴里吐出恶毒的利剑,在和段小楼的互相谩骂中,他的神志开始渐渐不清醒,连当年他认为是关系亲密的象征的悄悄话都揭发了出来,所有的情谊、温存,都在那一声声“我揭发”中荡然无存。这是蝶衣最决绝的一次爆发,是不留任何余地的。这样的相互批斗是对人性的考验,也是程蝶衣自我意识的考验。他的自我意识在段小楼的绝情和对菊仙的维护上彻底觉醒,觉醒之后,便是更大的迷失与虚无。没有了段小楼,他是谁?他算谁?他该何去何从?他“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再加上小四——他照顾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将他说成了和妓女一样肮脏不堪的婊子,双重打击使得程蝶衣十分疲惫,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仿佛从一生下来就已经处在一个巨大的骗局之中,所有的姹紫嫣红,最终还是付于断井颓垣。 师哥没了,京剧没了,程蝶衣仅有的两个身份认同的判断标准都在激荡的环境中粉身碎骨。他绝望,迷茫,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于是,他选择了死亡。可那不甚锋利的破碗的边儿并不成全他,眼里闪着兴奋光芒的红卫兵并不成全他。程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如月色中的孤鬼,跌坐退缩至角落。他到底不是虞姬——“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是连死去的福分都没有的。他想用死亡来作为自己最后一次的爆发,最后一次反抗,但是在那个年代,连死都是一种奢望,“他这一生都没有如意过”。 四、“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 一切都仿佛前尘旧事一般,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四人帮倒台了,劳动改造结束了。程蝶衣没能像虞姬一样羽化登仙,段小楼也没有如霸王在江边自刎。生活都按照各自的轨迹在进行着。若就此再不相见,对二人也许都是一种解脱,一种宽恕。可偏偏,在两个人都垂垂老矣的时候,又重逢了。 再次见到时,一个是北京京剧团的艺术顾问,一个偷渡到香港靠救援金过日子。迟暮的虞姬,末路的霸王,重逢的尴尬大于喜悦。往事是不可避免地被提到,小楼请蝶衣想办法把菊仙的骨灰运到香港,早已应该心如止水的程蝶衣却“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他又变回的年轻的那个程蝶衣,那个为了师哥和菊仙斗得你死我活的程蝶衣,他对于自己所有的认知又重新回来了。不是下放劳动时两年不说一句话的他(下放到酒泉的时候,程蝶衣又少了一根手指。如果说童年时,为拜师学艺而必须剁掉的手指象征着他男性意识的灭亡,那这第二根手指,便象征了他人性意识也不复存在——“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干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不是平反后结了婚的他(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他已然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自己的思想),而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师哥的程蝶衣。然而,就在这个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师兄的一句“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却让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倘若他不说这句话,程蝶衣只道段小楼并不知晓自己对他的倾慕爱恋,但既然他讲了出来,那就说明他一切都是知道的。过去的种种,便不是段小楼在师弟和爱人之间做出的选择,而是在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做出的选择。他背叛他,他抛弃他,种种的种种,还是因为他是个男人。段小楼以为讲出来便是对程蝶衣的道歉,“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但实际上,这是他对蝶衣自我身份认同的拒绝与鄙夷,他残酷地将蝶衣自以为可以依靠着“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起伏的念头打破了。程蝶衣痛恨这次重逢,他不愿意不甘心面对这样的真相,他千方百计想要阻止段小楼说下去,央他再唱上一曲,自嘲般喃喃到“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他还记得这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愿望,只是他一直做了一场梦,梦里的霸王和虞姬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梦外,他的霸王并不当他是自己的姬。 最后一次和师兄唱起《霸王别姬》,勾勒好了脸谱上好了妆,时空是扑朔迷离疑幻疑真,程蝶衣却再是清醒不过,不是贪恋台上虚幻温存,不是把台下的虞姬搬到台上,而是在真相大白以后,用自己,用程蝶衣的身份,再最后唱这一出《霸王别姬》。他终于能够将自己和虞姬割裂开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早已是心如死灰,究竟是不是虞姬已经不再重要。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一回不再有旁人阻挠,只是他师兄弟二人,如当初一般。可蝶衣兴致并不高,虽是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他美了一辈子艳了一辈子,岂能容许自己是这样衰老颓败的景象。霸王兵败,身旁还有虞姬抚慰,可谁又来抚慰虞姬呢?这一阙挽歌最终还是要落幕的,于是,“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他倒在了师哥的怀里,四目相对,耳旁是他焦急的声音。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只有死亡才能让他重新回到北平,回到儿时练功的陶然亭,回到小石头和小豆子的身份,回到天真原始的好日子。但忽又被师哥摇撼醒——又是一场梦。“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这是一次臆想的爆发,也是一次臆想的灭亡——只是现在,他连死亡的念头都没有了。哀莫大于心死,活着和死亡都同样没有意义,选择哪个也就无关紧要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程蝶衣和段小楼一次次分道扬镳正验证了袁四爷的话:“不是霸王别姬,而是姬别霸王”, 戏,还是有唱完的一天,“蝶衣随团回国去了”,带着一颗死去的心,一个破碎的梦,最后一次,姬别了霸王。 导演陈凯歌的电影作品《霸王别姬》在结尾的处理上与原著有所不同。程蝶衣有了一种更为刚烈更为决绝的做法:用那把剑,那把象征着他和师哥所有情义的剑,效法虞姬自刎身亡。他与虞姬合而为一,用真实冰冷的死亡升华了自己“从一而终”的信念,实践了自己“人戏合一”的艺术理想。这样的爆发更具有震撼力,在人们以为师兄弟二人又可以搭台唱戏的时候,一切又将重新开始的时候,掉在地上的宝剑为这出戏拉上了帷幕,空余段小楼惊慌的呼喊,电影就此戛然而止。没有与师兄重逢后的对话,没有知晓真相后的大彻大悟,拔剑而出那一刹那的程蝶衣还是迷失着的。他仍把自己当做为霸王殉葬的虞姬,真的是应了小时戏园子老板的那句话:“这虞姬再怎么演,也免不了一死不是”。他的性别意识依旧倒错,身份认同仍旧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新世界,一个他完全所不熟知的世界,所以,程蝶衣选择用自刎这样坚决的方式来告别。当初他被母亲用这样的利器剁掉小指,剁掉了他本应正确的性别意识;现在他同样用这样的利器在颈上划出一抹红,性别意识、身份认同、自我意识,统统随着肉体的陨灭而陨灭。 小说的结局比较真实,电影的结局更具有冲击力。一个悄然灭亡,一个决然爆发,不论哪种结局,都有它的道理所在,都能够为程蝶衣悲剧的一生做出完美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