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心

百花文艺2010年2月第2版的这本《李白传》简直就是神一样的版面，基本上人家一页能排完的内容它活生生给撑了两页，就这样明明内容不多，却撑满了268页。除了神版面外，这本书还有各种匪夷所思的排版。。。 全书总共分成三个部分：1951年春节写成的《李白》、附录一1937年写成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附录二是《李白研究中的常青树：谈李长之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附录一是精华所在，共六万余字，至今仍是李白研究必读的参考书。 从不同时期写成的文字中可以读到的，不只是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以德国古典文艺美学为指导对李白进行分析的区别，更是学者本人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中对同一位诗人的解读，分辨其中细微差别，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李长之写《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时，只得二十来岁，刚从清华大学毕业。他的老师张荫麟先生正在编撰《中国史纲》，有意让李长之写杜甫一章，李长之问老师，为什么不写李白呢？张荫麟的理由是李白是浪漫派诗人，在中国文化和诗歌史上并非主流，不能独立成章。 这不像我们从小都已经很习惯那种“李杜并重”的提法。想起来郑振铎于1932年出版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便是杜甫单独立章，李白并在《开元天宝时代》里，篇幅并不比同时代其他诗人长多少。但郑振铎写李白，也写了一大段很眉飞色舞的文字来——我觉得但凡心头有点热的人，无论是谁，写起李白，总难免眉飞色舞一下。 李长之和自己老师较上劲来，拒写杜甫，偏要写李白，于是写成了这本《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这真是一个年轻人会做的事。其实，李长之自己就是一个浪漫诗人。我很喜欢他在序言里说，“在我的心目中，李白是有一个活泼泼的清楚的影子在那里的”、“在我新近又重自校正了一遍之后，我很爱这本小书了，你可以看出这是一句心里的话。我之所以爱，是因为其中有着活泼泼的清楚的李白！”，是那种真真正正年轻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他甚至还要求读者要么不看，要看就得按着顺序逐字逐句看完，连同引文！ 这句话真的唬得我一字一句看完了。 其实无论是论证的严谨程度、证据的详实程度、还是作者思维的成熟度，《李白传》都比不过周勋初的《李白评传》，唯有一点是周的书中没有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里不仅有一个活泼泼的李白，还有另一个活泼泼的青年人，字里行间是李长之对李白的理解，以一种平等的视角以一种“心贴心”的热度，周书中则全然是一个成熟的学者叙其传主冷静客观的笔调。 李长之从作品切入研究“写什么”和“为什么这么写”，即研究的是李白这个人的本身（所谓的“心贴心”），得出来的结论是“生命和生活”构成是李白的本质（“在李白这里乃是，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李长之一直在强调李白的生命力，这种永远滚烫的生命力从来不曾折损。在他因入永王幕获罪流放夜郎后被赦在江夏停留时，极度失意苦闷之时，他写道—— 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 这一年，李白五十九岁。真是永恒少年才会用这种毁灭一切却不带一丝戾气的口吻。 书中对道教做了详细的介绍，并论证了李白作为一个道教徒的行为及对其人生造成的影响，此外，将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李商隐进行比较的段落也很值得一读。印象深刻的是他说李义山和李白都是情感及其丰富的人，但李义山的力量永远是像蚕一样往里边缩，李白却是要向外施放的，而对于爱情（或者说女人），李义山看重灵，李白看重肉。 因为编排的缘故，我先看了1951年写成的《李白》。以前读那些“十七年文学”的感觉，又再度浮现起来。就好像你对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些作家们不论写什么都带一种很朴实的喜悦，纯然天真，是面对一个新世界一种新秩序会有的心情。非常非常短暂的时期。 这一年李长之四十一岁，较之1937年完成的作品，这一次他完全是以一个大人的心态去看李白。有趣的是，当他二十来岁时，他写的李白是“个体生命”，是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当他四十来岁时，他写的李白是“家国政治”，是勤学不屈爱国。 1951年的作品中，删掉李白出生在异国的记载（1937年则提到这种迁徙流离使他有一种隐痛，“很深的怀着一种寂寞的哀感，支配他余生”），淡化了道教徒身份及到家思想对其所出生的影响，常常提到人民如何看待李白，以及对唐明皇“和开元盛世”的评价都是持批判态度的（1937年却称李白与唐明皇之间“超乎君臣，而近于友情”，甚至比作屈原与楚怀王【我认为这也是不对的】）。这其中的变化自然也有时代的因素，但李长之本人在《题记》中说到1937年的作品时认为该书存在着很多错误，表示自己一直想重写这本书。 李长之因为写《鲁迅批判》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头，晚年有出版商找到他，表示有意再版此书，但“批判”二字得改成“评论”，李长之拒绝了。或许从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到李长之的文品，若不是他认为对的事他就不会去做去写去修改，因此1958年这种变化除了时代的关系外，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已经了解并融入大人世界的人用那种成熟的目光再看看李白，并试图将他修修剪剪塑造为符合主流社会标准的一个伟大诗人？ 但李白就是也只能是李白呀。 让我再背背《江夏赠韦南陵冰》的末四句吧—— 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为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打动人心的不仅是那种毁灭的气势，最最动人的部分，那般处境之下，是他竟还相信有一个至交愿意与他一起捣毁这个世界。 从这一点上说，纵然杜甫爱极了李白，他却给不了李白想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