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和陈希米的爱情
大约一年多以前,接触到史铁生的作品。他那充满了光明与乐观,又饱含哲思和追问的文字,令我深深折服和钦佩,却也让我扼腕与他相识太晚,只能于身后追思。在史先生去世两周年之际,这本名为《让“死”活下去》的纪念文集吸引了我,只因此书的作者正是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一个曾与史铁生朝夕相对,相濡以沫,彼此分享最多灵魂的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笔下的史铁生,又是如何?她与史铁生之间,又谱写了怎样的爱情诗篇? 说本书是“悼亡”或是“纪念史铁生”,恐怕都不太确切,因为在书中,陈希米只是以一种十分个人化,甚至十分私密的方式来倾诉心中所思所念。她的倾诉对象是谁?正是史铁生。可史铁生不是去世了吗?其实正如本书题记所说:“在她内心深处,史铁生一直是存在的,是她独自吟诵时的倾听者和应答者。”因此,某种意义上,我们这些读者,反倒是介入这场谈话的窥探者。所以我在阅读时,总带着一份小心翼翼的惶恐,生怕自己的窥看,惊扰了这场心灵的私语。 我想,史铁生恐怕是最多思考过自己死亡的作家之一,与自己的妻子肯定也有过不少探讨。然而,探讨和理解死亡的涵义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面对至亲至爱的离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那种心灵突然陷入的虚空,那种天人永隔的绝望,又如何借助理性的思考化解?如同陈希米自己所说:“理论你我都懂,但此刻对我一无用处。”书中没有凄凄惨惨,没有嚎啕大哭,可字里行间的那份发自灵魂的痛楚,却使人真切感受到两人感情的深厚。也是这些文字,让我逐渐认识了陈希米。 众所周知,史铁生是残疾人,这给他的感情生活,蒙上了厚厚的阴影。读过史铁生文字的人,恐怕都对他的至情至性有深刻印象。可上天却与这个“世间情种”开了太过无情的玩笑,给了他一副残缺的皮囊,让他的求爱始终受到自卑和疑虑的纠缠。与陈希米的结合,在世俗眼光中也是值得怀疑的。和这样一个男人结婚,能正常生活吗?是不是出于怜悯和同情呢?这样的疑问,恐怕史铁生自己也有过吧。也许更有刻毒者,会揶揄说:“瘫子配瘸子,倒也般配。”然而,他们却用自己的坦白和努力,让那些曾经嘲笑、怀疑、不以为然的人们闭上嘴巴。“他们什么也没有,只有诚实。对自己,对彼此,诚实了再诚实。后来才知道,这是用之不竭的财富。”是的,他们让世人知道,爱情,不取决于物质的希求,或肉体的依恋,而更应是心灵的敞开和精神的相通。在后两点上,史铁生夫妇做到的,又岂是那些汲汲营营于世俗形式,房子财产的“夫妻”所能相比?这种爱情,不仅依赖彼此相通的心灵,更需要健全的人格和对等的智慧。这才是本书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地方,在书里,你会发现陈希米绝不是史铁生的跟随者、照顾者,而是精神上的同行者,真正的“精神伴侣”。他们读同一本书,讨论同一个话题;他们共同与先贤对话,共同面对人生;他们一起面对虚无,一起仰望上帝……这种建立在共同智性之上的共鸣,这种精神相通,灵魂共有的欢乐,又岂是肉体的欢愉可比?而在共性之外,个性也未丧失。陈希米是“史铁生的妻子”,但也是陈希米自己,对于以为爱情就是要放弃自我,委身他人者来说,这无疑是极好的一课。 对于爱情和婚姻,罗素曾经说过:
丈夫和妻子、家长和子女,这些关系只能依靠情爱维系。一旦没有了情爱,就没有什么东西再值得维持下去了。由于情爱是自由的,所以无论男人或女人都不应该在私生活中热衷于驾驭对方,也不应为了统治对方而激动宣泄,而应该为具有创造力的爱情寻找更加自由的天地。凡是能在两情相爱之间创造爱心的要素都应受到尊敬。今后,人们对于这种要素的尊敬之情将不会像现在这样稀少罕见。现在,许多男人钟爱妻子的方式其实只是与喜爱一块羊肉相似,先是贪婪觊觎,然后暴殄殆尽。但是,在伴随尊敬之情的爱河中,却有另一种欢乐,它全然不同于老爷主子式的得意。它令精神欢畅,却不是只满足本能的快感。只有令本能和精神同时获得满足,才是幸福生活须臾不可或缺的因素,才能从中产生出男女之间最美妙的激情。
初读这段话时,感叹于今日人们对爱情的“尊敬之情”依旧稀少罕见,许多人对待爱情,依旧和“喜爱一块羊肉”相似。然而在史铁生和陈希米身上,我却看到了这种“男女之间最美妙的激情”并不是虚无的幻影。是的,在爱情日益物质化、商品化的今天,能够找到真心相待的伴侣已经难能可贵,这等智性的相通,更是可遇不可求。也许终我一生,我都无法找到这样的爱情。但是,史铁生和陈希米,却用自己平凡的坚持,证明了这爱情的存在,证明了“赌书消得泼茶香”并不是遥远的绝唱。为此,我要感谢他们。甚至可以说,我羡慕他们。 这样彼此共有的心灵,不会随着一方的离去而消亡。我不相信轮回和来世,对灵魂是否能够永在也始终抱持怀疑。但是我愿意相信,离别只是暂时,他们终会遇见彼此,认出彼此,然后继续那段永不完结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