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亿众神

阴天下午四点，我又回到了太空。一时还没法从巨浪中脱身，五十亿年的叙事压缩在八百页中，宇宙界区、寰宇网络、遥远冷漠的神明、超光速的文明、中世纪的血、火、权谋……废寝忘食、精彩绝伦、难以置信。创造这样的世界需要一个进化了的大脑或一个天才。这样的精彩我已数年没有体验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基地》的茫茫宇宙奥德赛，这一次，意识甚至超越了光年，拉伸到了数以亿计的尺度，在那里生命不过是蝼蚁，文明不过是明明灭灭的光斑。

想不到的是，神明的命运竟由蝼蚁决定。

我因一篇《真名实姓》而盯上了弗诺·文奇。《深渊上的火》既是太空歌剧又是赛博朋克，真叫我喜出望外。一开篇就是五十亿岁的人工智能魔头在寰宇网络上复苏，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从想象。这个宇宙由天人们操纵，用网络技术丈量；与他们相比，今天的我们不过龟缩在深渊的最底层、爬行界的古老地球上。与未来相比，文明尘埃都不是；与时间相比，生命孑孓都不如。然而命运之线竟一路收窄，从超限界降入飞跃界，最后一头掉入爬行界，掉回蛮荒星球的冷兵器时代，大半个宇宙的结局赌在四个人、两棵树和几群狗的身上，赌在一场硝烟弥漫的封建战争上。

当然了，刀子和智慧几亿年都不会过时。外星蛮子不仅仅是蛮子，它们是“共生体”，一个意识由数个生灵组成。一方是消散又重组了一千年的女王，一方是切割打磨得无情无瑕的作品，在一个一切都相去甚远的星球上，上演了一场《冰与火之歌》式的权谋战争。树也不仅仅是树：是巧舌如簧的星际贸易老手，是时间伊始就埋下的陷阱，却用烈火证明了勇气，将意识付诸波涛，只留下冲刷了千百年的记忆海潮。人也不仅仅是人：从零意识的深渊里捞出来，用断肢残臂缝起来，一段真假难辨的迷雾般的记忆，天人们屈尊纡贵的工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空壳、一个用完即弃的工具，他也曾经活过。抛开吧，笑吧，即使存在不过是幻影，自身不过是汲汲营营的程序，这一刻仍然真实，爱的事实仍然不会改变。

希腊悲剧有着金字塔型的结构，神明站在塔尖拨弄着众生之线；弗诺·文奇的宇宙却是漏斗型的，命运的沙砾最终落入小人物手中，绽放出结晶。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正是每一个人手中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