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哈姆雷特的薛宝钗
【前话】
罗马森林分享了一篇文章。开头的话很有意思。链接在这里http://www.douban.com/note/318714455/
『上大学时，有位古代文学专业的老师每年面试硕士博士都会问一个问题：“宝钗和黛玉，你更喜欢谁？”答案不外乎四种：喜欢宝钗，喜欢黛玉，都喜欢的和都不喜欢的；然而那理由却五花八门，人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大篇，引经据典的也有，将原文倒背如流的也有，不同意见的当场争论得面红脖子粗的也有。不过，不管大家回答得多么有理有据，老师都从未满意过，总是只听上几句就忍不住摇头。我们一年年听下来，怎么也揣摩不出老师的答案是什么。后来老师退了休，我们才终于斗胆向老师询问谜底。老师说：你们是研究文学的人啊，怎么能把小说里的人物当真呢，一张口就是什么拥林派拥薛派，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林黛玉和薛宝钗只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作为研究生的面试题，我问你们喜欢谁，是希望你们从小说创作技巧和文学人物的塑造上来谈，有点儿学术研究的意识。可你们说起黛玉宝钗来都跟说自己的偶像一样，意气之争，感情用事，哪里像专业的研究者？』
总而言之，读文学作品有两种读法：有我的读法和无我的读法。所谓有我，无非就是带入个人感情经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读；所谓无我，就是用欣赏艺术的眼光，用思辨科学的精神，关注构思、技巧、用词、框架等等。那个专工文学的老师的用意本是一个无我的问题，谁料同学们却都作了有我的解答。不过，小说总是要两面读来才有趣味。反思我自己，过去读红楼，多以“有我之心”。看了那个帖子，想想是不是也可以用“无我之境”来读一下红楼呢？于是回去翻了一翻，似乎有一点心得，就胡诌出下面一段话。见笑了。
-----------------------------------------------------------------------
【正文】
关于黛玉和宝钗的“优劣”之类的“有我之论”已是千军万马了，我这个小卒就不参和了。但是，红楼梦对这两人描写的文学手法似乎也迥然不同。在这个角度上，我可以尝试做一些“无我之论”，算是回答了开头那个老先生的问题罢。
某君（好象是佛洛伊德吧）把戏剧的冲突分成两种：psychological 和 psychopathological。前一种冲突是显性的、有意识的、并存在于不同人物之间的，譬如一个古板封建的父亲和一个叛逆不羁的儿子间的冲突；相比之下，后一种冲突是隐性的、无意识的、并存在于同一个人物内心的不同层次中的。后者最有名的例子当属哈姆雷特。
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
A little month, or ere those shoes were old
With which she follow'd my poor father's body,
Like Niobe, all tears:--why she, even she--
O, God! a beast, that wants discourse of reason,
Would have mourn'd longer--married with my uncle,
My father's brother, but no more like my father
Than I to Hercules (Hamlet, 1.2)
注意最后一句的对比，哈姆雷特把Claudius之于父亲，比作自己之于Hercules——也就是说，哈姆雷特把自己放在了Claudius的位置上。看到这一句，某些评论家们开始指指点点，说“aha，这句话无意识地流露出了哈姆雷特的俄狄浦斯情节。推动整部戏剧发展的，不是哈姆雷特和其他人物的psychological冲突，而是哈姆雷特内心存在于意识表层中的复仇愿望和存在于意识潜层的俄狄浦斯情节的psychopathological冲突。”评论家的aha有道理么？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想借此说法举个psychopathological戏剧冲突的例子。
让我们言归正传来谈谈黛玉和宝钗吧。撇开对于这两个奇女子的个人情感不谈，专以无我的读法来看，曹雪芹是在用两种迥乎不同的手法来描摹黛玉和宝钗的。黛玉的描写大多数是pshychological的：黛玉身上的冲突，大多存在于她和她周遭的人与事之间，譬如和宝玉、和宝钗、和妙玉、和湘云、和自己逝去的父母家人、还有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俗偏见。但是，黛玉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内心一清如水，有着斩钉截铁的人生立场， 决不妥协的生命追求，从一而终。而小说对于黛玉内心的描写，也是非常直接的。举几个例子吧。
1. 『二十八回』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
2. 『三十二回』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3. 『三十四回』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 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 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这三段都是对于林黛玉内心的直接描写。尤其是后两段心理描写，简直直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仔细阅读全书，我发现红楼梦对于林黛玉的内心描写大多是如此的。
相比于黛玉内心的一清如水，宝钗的内心更加复杂多样。我记得听某人说过，永远猜不透宝钗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其实，一个人何尝会有“真实的想法”，人的内心恐怕只是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的意识堆积起来的，表层的未必是虚假，潜层的也未必是真实——至少曹雪芹笔下的宝钗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psychopathological冲突的人物，就如前面提到的哈姆雷特一般。我重点分析一个例子：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宝钗要约着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隔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作。”
仔细咬文嚼字，你会发现作者反复在强调宝钗的言行是无意识的：她是“顺路”进了怡红院的，“顺着游廊”走进了宝玉的卧室，“只顾着看活计”，“不留心”就坐在了袭人的位置上，“不由地”拿起针线代替袭人给宝玉做肚兜——一切仿佛是没有预谋的，是自然发生的。这时候的宝钗，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分寸，甚至有一点鬼祟，悄悄潜入宝玉的床边，甚至把袭人都吓了一跳。肚兜是紧贴身体非常私密的东西，上面还绣着鸳鸯。若是平日里严守规矩避人言语的宝钗，绝不会如此越界。为什么这里的宝钗如此反常？作者这么写要交代什么？这一段的开头似乎隐约地有所暗示：这段故事发生在鸦雀无声的倦懒的午后，宝玉睡着了，丫头们也睡着了，连入门的仙鹤也在芭蕉下睡着了。宝钗此刻悄然潜入的，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虚幻的梦境，不是怡红院，而是自己的深层意识。表意识睡着了，潜意识就活跃了。此刻宝钗的潜意识里面有什么？后文已经交代了。宝钗对袭人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出去了”。从宝钗这句无心之话中，我们得以一窥宝钗方才潜入怡红院时的心思。为什么宝钗 “不留心”就坐到了袭人的位置？袭人之于宝玉是什么位置？是过去有过肌肤之亲的丫鬟，是现在照顾宝玉无微不至的姐姐，是未来要嫁入门的妾。在这个午后的梦境中，宝钗潜层的意识仿佛一下子就被翻了出来。作者把这回标题唤作“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这也算是个对读者小小的提示吧。
大家就此对比一下前文例举的对黛玉的描写，一下子区别就非常明显了。红楼梦有很多“黛玉想道”、“黛玉思忖”这样的描写，直接把人物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但是，对于宝钗心理的直接刻画是很少很少的，大多数都是通过若隐若现的侧面描写。小说对黛玉的描摹是直接的，显性的；而对于宝钗的描摹是含蓄的，隐性的。黛玉的内心是完整，而冲突存在于一个完整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是psychological的；宝钗与外部世界几乎没有冲突，但她的冲突存在于一个分裂自我的不同层次的意识之间，是psychopathological的。
另外还有一些小细节也值得关注。我依稀记得有许多次，每当宝玉和黛玉说话到了关键的地步时候，宝钗总是恰巧出现，并且用一种很尴尬不合时宜的方式插入对话中。在文学作品中，”man doesn’t speak language, but rather, language speaks man”. 如果仔细分析宝钗在当时情景下的语言，我们可以找出许多她内心隐藏的想法。这样的例子至少有三处，但我突然找不到我在书中的标记了，以后找到了再加上。（三十二回便有一处）
对于黛玉和宝钗，以“有我之境”来说，很难有一个明确的偏向。不过以“无我之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红楼梦里对于薛宝钗的这种隐晦的写法。但也难为曹公了，毕竟林妹妹是天上掉下来的，所谓人易画，仙难摹。
但我窃以为红楼梦里对薛的描写是好的文学。
---------------------------------------------------------------
【后话】
最近小生活突然有点变化，所以有阵子没读红楼梦了。看到开头提到的文章，于是回去翻翻，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吧，我又回到了“有我之境”。想起原来大学时候，曾经三个好友组织一个读书会，每周读一回红楼，有时候连续好几周才读完一回，兼之人生变故不断，断断续续，到毕业时，正读到第二十九回。如今想来，那是我大学最美的回忆之一。这篇文章，献给在远方的二君。希望你们安好。每回翻开红楼梦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你们。
伟彦，
于芝城
罗马森林分享了一篇文章。开头的话很有意思。链接在这里http://www.douban.com/note/318714455/
『上大学时，有位古代文学专业的老师每年面试硕士博士都会问一个问题：“宝钗和黛玉，你更喜欢谁？”答案不外乎四种：喜欢宝钗，喜欢黛玉，都喜欢的和都不喜欢的；然而那理由却五花八门，人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大篇，引经据典的也有，将原文倒背如流的也有，不同意见的当场争论得面红脖子粗的也有。不过，不管大家回答得多么有理有据，老师都从未满意过，总是只听上几句就忍不住摇头。我们一年年听下来，怎么也揣摩不出老师的答案是什么。后来老师退了休，我们才终于斗胆向老师询问谜底。老师说：你们是研究文学的人啊，怎么能把小说里的人物当真呢，一张口就是什么拥林派拥薛派，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林黛玉和薛宝钗只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作为研究生的面试题，我问你们喜欢谁，是希望你们从小说创作技巧和文学人物的塑造上来谈，有点儿学术研究的意识。可你们说起黛玉宝钗来都跟说自己的偶像一样，意气之争，感情用事，哪里像专业的研究者？』
总而言之，读文学作品有两种读法：有我的读法和无我的读法。所谓有我，无非就是带入个人感情经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读；所谓无我，就是用欣赏艺术的眼光，用思辨科学的精神，关注构思、技巧、用词、框架等等。那个专工文学的老师的用意本是一个无我的问题，谁料同学们却都作了有我的解答。不过，小说总是要两面读来才有趣味。反思我自己，过去读红楼，多以“有我之心”。看了那个帖子，想想是不是也可以用“无我之境”来读一下红楼呢？于是回去翻了一翻，似乎有一点心得，就胡诌出下面一段话。见笑了。
-----------------------------------------------------------------------
【正文】
关于黛玉和宝钗的“优劣”之类的“有我之论”已是千军万马了，我这个小卒就不参和了。但是，红楼梦对这两人描写的文学手法似乎也迥然不同。在这个角度上，我可以尝试做一些“无我之论”，算是回答了开头那个老先生的问题罢。
某君（好象是佛洛伊德吧）把戏剧的冲突分成两种：psychological 和 psychopathological。前一种冲突是显性的、有意识的、并存在于不同人物之间的，譬如一个古板封建的父亲和一个叛逆不羁的儿子间的冲突；相比之下，后一种冲突是隐性的、无意识的、并存在于同一个人物内心的不同层次中的。后者最有名的例子当属哈姆雷特。
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
A little month, or ere those shoes were old
With which she follow'd my poor father's body,
Like Niobe, all tears:--why she, even she--
O, God! a beast, that wants discourse of reason,
Would have mourn'd longer--married with my uncle,
My father's brother, but no more like my father
Than I to Hercules (Hamlet, 1.2)
注意最后一句的对比，哈姆雷特把Claudius之于父亲，比作自己之于Hercules——也就是说，哈姆雷特把自己放在了Claudius的位置上。看到这一句，某些评论家们开始指指点点，说“aha，这句话无意识地流露出了哈姆雷特的俄狄浦斯情节。推动整部戏剧发展的，不是哈姆雷特和其他人物的psychological冲突，而是哈姆雷特内心存在于意识表层中的复仇愿望和存在于意识潜层的俄狄浦斯情节的psychopathological冲突。”评论家的aha有道理么？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想借此说法举个psychopathological戏剧冲突的例子。
让我们言归正传来谈谈黛玉和宝钗吧。撇开对于这两个奇女子的个人情感不谈，专以无我的读法来看，曹雪芹是在用两种迥乎不同的手法来描摹黛玉和宝钗的。黛玉的描写大多数是pshychological的：黛玉身上的冲突，大多存在于她和她周遭的人与事之间，譬如和宝玉、和宝钗、和妙玉、和湘云、和自己逝去的父母家人、还有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俗偏见。但是，黛玉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内心一清如水，有着斩钉截铁的人生立场， 决不妥协的生命追求，从一而终。而小说对于黛玉内心的描写，也是非常直接的。举几个例子吧。
1. 『二十八回』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
2. 『三十二回』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3. 『三十四回』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 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 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这三段都是对于林黛玉内心的直接描写。尤其是后两段心理描写，简直直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仔细阅读全书，我发现红楼梦对于林黛玉的内心描写大多是如此的。
相比于黛玉内心的一清如水，宝钗的内心更加复杂多样。我记得听某人说过，永远猜不透宝钗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其实，一个人何尝会有“真实的想法”，人的内心恐怕只是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的意识堆积起来的，表层的未必是虚假，潜层的也未必是真实——至少曹雪芹笔下的宝钗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psychopathological冲突的人物，就如前面提到的哈姆雷特一般。我重点分析一个例子：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宝钗要约着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隔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作。”
仔细咬文嚼字，你会发现作者反复在强调宝钗的言行是无意识的：她是“顺路”进了怡红院的，“顺着游廊”走进了宝玉的卧室，“只顾着看活计”，“不留心”就坐在了袭人的位置上，“不由地”拿起针线代替袭人给宝玉做肚兜——一切仿佛是没有预谋的，是自然发生的。这时候的宝钗，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分寸，甚至有一点鬼祟，悄悄潜入宝玉的床边，甚至把袭人都吓了一跳。肚兜是紧贴身体非常私密的东西，上面还绣着鸳鸯。若是平日里严守规矩避人言语的宝钗，绝不会如此越界。为什么这里的宝钗如此反常？作者这么写要交代什么？这一段的开头似乎隐约地有所暗示：这段故事发生在鸦雀无声的倦懒的午后，宝玉睡着了，丫头们也睡着了，连入门的仙鹤也在芭蕉下睡着了。宝钗此刻悄然潜入的，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虚幻的梦境，不是怡红院，而是自己的深层意识。表意识睡着了，潜意识就活跃了。此刻宝钗的潜意识里面有什么？后文已经交代了。宝钗对袭人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出去了”。从宝钗这句无心之话中，我们得以一窥宝钗方才潜入怡红院时的心思。为什么宝钗 “不留心”就坐到了袭人的位置？袭人之于宝玉是什么位置？是过去有过肌肤之亲的丫鬟，是现在照顾宝玉无微不至的姐姐，是未来要嫁入门的妾。在这个午后的梦境中，宝钗潜层的意识仿佛一下子就被翻了出来。作者把这回标题唤作“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这也算是个对读者小小的提示吧。
大家就此对比一下前文例举的对黛玉的描写，一下子区别就非常明显了。红楼梦有很多“黛玉想道”、“黛玉思忖”这样的描写，直接把人物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但是，对于宝钗心理的直接刻画是很少很少的，大多数都是通过若隐若现的侧面描写。小说对黛玉的描摹是直接的，显性的；而对于宝钗的描摹是含蓄的，隐性的。黛玉的内心是完整，而冲突存在于一个完整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是psychological的；宝钗与外部世界几乎没有冲突，但她的冲突存在于一个分裂自我的不同层次的意识之间，是psychopathological的。
另外还有一些小细节也值得关注。我依稀记得有许多次，每当宝玉和黛玉说话到了关键的地步时候，宝钗总是恰巧出现，并且用一种很尴尬不合时宜的方式插入对话中。在文学作品中，”man doesn’t speak language, but rather, language speaks man”. 如果仔细分析宝钗在当时情景下的语言，我们可以找出许多她内心隐藏的想法。这样的例子至少有三处，但我突然找不到我在书中的标记了，以后找到了再加上。（三十二回便有一处）
对于黛玉和宝钗，以“有我之境”来说，很难有一个明确的偏向。不过以“无我之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红楼梦里对于薛宝钗的这种隐晦的写法。但也难为曹公了，毕竟林妹妹是天上掉下来的，所谓人易画，仙难摹。
但我窃以为红楼梦里对薛的描写是好的文学。
---------------------------------------------------------------
【后话】
最近小生活突然有点变化，所以有阵子没读红楼梦了。看到开头提到的文章，于是回去翻翻，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吧，我又回到了“有我之境”。想起原来大学时候，曾经三个好友组织一个读书会，每周读一回红楼，有时候连续好几周才读完一回，兼之人生变故不断，断断续续，到毕业时，正读到第二十九回。如今想来，那是我大学最美的回忆之一。这篇文章，献给在远方的二君。希望你们安好。每回翻开红楼梦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你们。
伟彦，
于芝城
有关键情节透露
